襄国皇宫深处,暖阁内的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石祗眉宇间的阴鸷与寒意。他反复摩挲着几份来自邺城的密报,上面的字句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理智:“流民日增,邺城粮市无慌”、“胡汉共耕,田垄连野”、“蒙学书声,昼夜不绝”。
“一座孤城,凭什么!”石祗猛地将密报攥成一团,低吼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凭什么让天下人趋之若鹜?!冉闵那套收买人心的把戏,难道真能胜过刀兵之利?!”
侍立一旁的汝阴王石琨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躬身道:“陛下,冉闵此举,正是其心虚力弱之证明!他无非是想靠这些小恩小惠苟延残喘。如今他根基未稳,正是我等合力围剿,永绝后患的天赐良机!臣愿再为先锋,踏平邺城,雪黎阳之耻!”
石祗目光闪烁,他深知石琨急于雪耻,更知如今后赵旧部人心惶惶,若不尽快扼杀冉魏,待其羽翼丰满,后果不堪设想。他猛地一拍案几:“好!传朕旨意,召姚弋仲、苻洪入襄国会盟!再命刘显整肃残部,朕要亲率十万大军,三路合围,将邺城夷为平地!”
旨意传出,各方反应不一。
枋头氐营,首领苻洪把玩着盟书,对帐下心腹冷笑道:“石祗想借我氐族铁骑为他火中取栗?邺城富庶,谁不眼红?传令下去,我军伴装积极,但行军速度放缓,待石琨与冉闵拼个两败俱伤,再伺机而动。”
滠头羌寨,姚弋仲对儿子姚襄嘱咐道:“石祗已是秋后蚂蚱,不足为惧。此战关键在于邺城本身的归属。我儿领精骑在后,若冉闵势弱,便助石琨破城,抢占先机;若冉闵犹有余力,则按兵不动,保存实力。切记,我羌族的利益,高于石赵的存亡。”
而在襄国军营中,刚刚收拢了部分黎阳败兵的刘显,接到诏令时心中一震。他深知这是取得石祗信任,实现冉闵陛下嘱托的关键一步,也是无比凶险的一步。
刘显卸甲负荆,跪在襄国皇宫大殿冰冷的石阶上,形容憔悴,身上伪造的伤痕在灯火下更显狰狞。
“罪臣刘显,损兵折将,有负陛下重托,特来请死!”他声音沙哑,以头触地。
石祗高坐龙椅,面沉如水,尚未开口。一旁的石琨已厉声喝问:“刘显!十万大军溃败,唯独你带着数千残兵全身而退?莫非你已暗中投靠了冉闵,回来做内应不成?!”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瞬间凝固,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刘显身上。
刘显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悲愤与屈辱交织:“汝阴王!黎阳之战,你为求自保,将我掷向冉闵刀锋,可曾念及袍泽之情?!我身受重创,几近身死,若非亲卫拼死相救,早已曝尸荒野!今日归来,只求死于陛下驾前,以全臣节,你竟如此污我清白?!”他声泪俱下,猛地扯开胸前衣襟,露出那道由黑山医官巧妙处理过、足以乱真的巨大伤疤,“此乃冉闵刀罡所留,若非天佑,心肺早已被震碎!王爷若不信,可亲自查验!”
石琨被驳得哑口无言,面色铁青。
石祗冷眼旁观,缓缓开口,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刘显,你既言忠心,何以证明?又如何解释你能从冉闵军中逃脱?”
刘显深吸一口气,仿佛压下无尽委屈,从怀中掏出一枚染血的令牌——那是他精心准备的、某个战死冉魏中级军官的信物。“陛下明鉴!臣于乱军中侥幸手刃此贼,夺其令牌,换上其衣甲,方才混在溃兵中得以脱身。臣一路昼伏夜出,躲避追捕,历经千辛万苦,方能回到襄国,面见陛下!臣之心,天地可鉴!若陛下仍有疑虑,臣……臣愿即刻自刎于此,以死明志!”说罢,他竟真的拔出佩剑,横于颈上,决绝之色令人动容。
“且慢。”石祗终于抬手阻止。他盯着刘显的眼睛,那里面只有悲愤、委屈和以死证清白的决绝,看不出丝毫闪烁。他需要用人,尤其是熟悉冉闵和邺城情况的人。刘显的伤痕、故事和情绪都无懈可击。
“收起你的剑。”石祗语气稍缓,“石琨亦是心急国事,言语过激,你不必放在心上。你既归来,便是天意不绝我大赵。朕命你戴罪立功,依旧统领旧部,随朕征讨邺城!”
刘显心中巨石落地,知道第一关已过。他重重叩首,声音哽咽:“臣……谢陛下不杀之恩!必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刘显如愿回到了军营,取得了表面上的信任。但他清楚,石祗生性多疑,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果然,随后的日子里,石祗虽让他参与军议,却将他麾下部队打散混编,置于亲信监视之下。甚至几次军事行动,都故意给出错误情报,试探刘显是否会向邺城传递消息。
刘显如履薄冰。他通过冉闵秘密安排的内线,将石祗的真实部署与试探之举一并传回邺城,并严格按照冉闵的指示,对错误情报置之不理,在真实的军事行动中则奋勇当先,甚至不惜让部分忠于自己的士卒做出“合理”的牺牲,以换取石祗的进一步信任。
在一次针对邺城粮道的小规模突袭中,刘显部“恰好”遭遇了庾翼预设的埋伏。混战中,刘显亲自断后,身先士卒,左臂中箭,却仍指挥部下“浴血奋战”,最终“击退”伏兵,护送了部分粮草回到大营。此战,他麾下士卒伤亡颇重,但其“忠诚”与“勇猛”也落在了石祗眼中。
当晚,石祗在宫中设宴,亲自为刘显斟酒,看着他臂上绷带,叹道:“刘将军真乃忠勇无双!前番是朕与汝阴王错怪你了。待攻破邺城,你当居首功!”
刘显心中冷笑,面上却受宠若惊,连称不敢。他知道,蛰伏的毒蛇,终于等到了猎物松懈的时刻。
时机终于成熟。石祗决定于三日后凌晨,发动对邺城的总攻。战前之夜,襄国皇宫戒备森严,却也弥漫着大战前的躁动。
刘显以汇报军情为名求见。他怀中藏着冉闵所赠的淬毒匕首,袖内是那枚作为信号的黑山特制烟花。经过数月的隐忍、表演和牺牲,他终于走到了石祗的御座之前。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石祗志在必得的脸,也映照着刘显看似恭顺、实则杀机凛然的眼。
“陛下,”刘显躬身,声音平稳,“末将已准备就绪,特来聆听最终号令。”
石祗不疑有他,正欲开口部署最后细节。
刘显的手指,已悄然握紧了袖中的匕首。襄国的夜色,浓重如墨,一场注定改写历史的刺杀,即将在这宫闱深处,悍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