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中枢城的鼓楼上就传来三声沉闷的梆子声，将杨辰从浅眠中唤醒。他披衣起身时，窗纸已透出淡淡的青灰色，案头的归墟剑还在鞘中轻颤，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统领，李校尉在帐外候着，说有要事禀报。”帐外传来亲兵的声音，带着几分异样的急切。
杨辰系紧腰间的玉带，推开门。晨雾还未散尽，李肃站在帐前的石阶下，手里攥着两封密信，脸色是杨辰从未见过的复杂——像是揣着块烧红的烙铁，既想立刻递出来，又怕烫着手。
“怎么了？”杨辰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指尖触到微凉的瓷壁，“北境的粮草到了？还是南境的水患退了？”
李肃咽了口唾沫，把左手的密信往前递了递，声音压得极低：“统领，先说好消息吧——青州传来的，您之前让人种的‘耐盐碱稻’，亩产竟有三百斤！当地刺史说，这稻子不仅能在海边滩涂种，还能改良土壤，百姓们都把稻穗当神物供着呢！”
密信上盖着青州刺史的朱印，字迹里满是激动，画着几株沉甸甸的稻穗，旁边批注着“稻杆可饲牛，稻壳能制纸”。杨辰展开信纸时，晨风吹过，带着帐外新抽的柳丝气息，他能想象出青州海边那些曾经泛着白碱的土地，此刻该是一片金黄的稻浪。
“总算没白费功夫。”他笑了笑，去年力排众议调派种子、招募农师时，多少人说他疯了——滩涂种稻？那是老天爷都不待见的地方。可此刻信里说，有个靠海的小村，竟用卖稻子的钱盖了新学堂，孩子们背着书包从稻田边跑过，课本上印着“海田变粮仓”。
李肃的右手还捏着另一封密信，指节泛白。他见杨辰看完了好消息，喉结又滚了滚，像是要把什么难言之隐咽下去。
“说吧，坏消息。”杨辰把青州的信折好，压在案头的镇纸下，“看你的样子，不是小事。”
李肃猛地单膝跪地，将右手的密信举过头顶，声音带着颤抖：“统领，是……是西境的‘黑风寨’。三日前他们劫了咱们送往前线的伤药，更糟的是……押送队伍里，有二十个刚从悬空寺救下的孤儿，全被他们掳走了。”
“哐当”一声，杨辰手里的茶盏落在案上，茶水溅湿了青灰色的毡毯。他拿起那封密信，信纸边缘被李肃攥得发皱，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急促，是押送官用断笔写的——“黑风寨寨主放出话，要咱们用‘锁灵玉’换人，否则……否则就把孩子扔进流沙河。”
锁灵玉。这三个字像冰锥扎进杨辰的心里。那是块拳头大的墨玉，是从断脉者巢穴里搜出的，能压制邪祟，更能……唤醒亡魂。当初沈清辞的银辉曾照过这块玉，说它里面封着个不世出的凶煞，若落入恶人之手，足以让百里之内生灵涂炭。
“黑风寨怎么知道锁灵玉在咱们手里？”杨辰的声音有些发紧，他记得这玉一直由沈清辞用银辉封印着，藏在中军帐的暗格里，除了他和沈清辞，再没人知晓。
李肃的头埋得更低了：“属下查了，押送队伍里有个伙夫，是黑风寨安插的细作。他不仅泄了密，还在伤药里掺了迷药，弟兄们才……”
“孩子呢？”杨辰打断他，目光落在帐外那排新搭的草棚——那里住着从悬空寺救下的孤儿，最小的才三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岁，昨日还围着他要糖吃，其中有个瞎眼的小姑娘，总爱摸他剑鞘上的花纹。
“密信说，孩子们都被关在黑风寨的‘鬼哭崖’，那地方三面是悬崖，只有一条栈道能上去，栈道上全是淬了毒的尖刺……”李肃的声音越来越低，“黑风寨主还说，三日内不送锁灵玉过去，就……”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谁都明白。流沙河的沙子是活的，人畜掉进去，不消半个时辰就会被吞没，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帐内静得可怕，只有归墟剑在鞘中发出沉闷的嗡鸣。杨辰走到帐外，望着西境的方向，晨雾已散，太阳正从地平线升起，把远处的山峦染成金红色。可他眼里看到的，却是鬼哭崖上那些孩子惊恐的脸，和流沙河里翻滚的黄沙。
“锁灵玉不能给。”沈清辞的声音从银辉里传来，她的虚影在晨光中若隐若现，“那玉里的凶煞一旦被唤醒，西境会比黑风寨闹得更凶，到时候死的就不是二十个孩子，是二十个村的百姓。”
“我知道。”杨辰的指尖按在归墟剑的剑柄上，指节泛白，“但我也不能让那些孩子……”
他想起那个瞎眼的小姑娘，总说他的剑鞘像“会发光的星星”，说等伤好了，要跟着农师去青州看稻子。她的眼睛看不见，却总爱说“世界是暖的”。
李肃趴在地上，不敢抬头：“统领，要不……咱们假意送玉，带弟兄们偷袭？黑风寨虽凶，可咱们玄铁卫也不是吃素的！”
“不行。”杨辰摇头，“鬼哭崖的栈道太险，他们只要推块石头，就能把咱们的人砸进悬崖。孩子们在他们手里，不能冒险。”
沈清辞的银辉落在他手背上，像是在安抚：“我查过黑风寨的底细，寨主叫‘铁罗刹’，原是个被朝廷通缉的武夫，手下有三百多号人，大多是些亡命之徒。但他有个软肋——他的独子去年得了怪病，瘫在床上，据说他劫药、掳孩子，都是为了逼咱们交出能治百病的‘灵泉’。”
“灵泉？”杨辰皱眉，那是悬空寺后山的一眼泉水，确实能强身健体，但哪能治百病？这消息又是谁传出去的？
“是前几日从寺里跑掉的一个沙弥。”沈清辞的银辉勾勒出个模糊的人影，“他偷了寺里的经书，被铁罗刹抓住，为了活命，胡吹说灵泉能起死回生。”
杨辰突然转身，归墟剑“噌”地出鞘，晨光在剑身上流淌：“备马。我去黑风寨。”
“统领！”李肃猛地抬头，“您不能去！那是龙潭虎穴！”
“我去送锁灵玉。”杨辰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但不是真玉。”他看向沈清辞，“你能仿一块假玉吗？要看着像，却没有凶煞之气。”
沈清辞的银辉闪烁了几下：“可以用冰晶混合朱砂仿造，寻常人看不出来，但铁罗刹若用邪术探查，就会露馅。”
“那就够了。”杨辰的剑归鞘，“李肃，带五十个弟兄，扮成送玉的队伍，午时在黑风寨山下候着。我一个人上去。”
“万万不可！”李肃急得满脸通红，“您是全军的主心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他们要的是锁灵玉，不是我的命。”杨辰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有办法带着孩子回来。你记住，午时三刻，若我没下山，就放信号弹，按第二套方案行动——烧他们的粮仓，断他们的后路。”
李肃还想说什么，却被杨辰的眼神止住。那眼神里没有犹豫，只有一种沉静的坚定，像是青州滩涂的稻子，明知要迎着海风生长，却把根扎得稳稳的。
沈清辞跟着他走进帐内，银辉在暗格里翻找着材料：“你打算怎么做？铁罗刹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不会轻易信你。”
“我要让他信。”杨辰看着她用冰晶塑形，“他不是想要灵泉吗？我告诉他，灵泉的水，我带来了。”他从案头拿起个小瓷瓶，里面装着半瓶清澈的水——那是他昨夜让亲兵从后山取的灵泉水，“孩子我要带走，灵泉水可以给他，但他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解散黑风寨，让他的人去青州种稻。”杨辰的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铁罗刹虽坏，却疼儿子。青州的稻子能改良土壤，说不定真能治好他儿子的病——农师说，那病与水土有关。”
沈清辞的银辉顿了顿，随即轻轻晃了晃，像是在笑：“你这是……连恶人都想拉一把？”
“能救二十个孩子，又能让三百个亡命之徒回头，划算。”杨辰看着假玉渐渐成型，冰晶在阳光下泛着和锁灵玉相似的光泽，“再说，谁生来就是恶人呢？”
午时将至，黑风寨山下的栈道入口，铁罗刹的人已在等候。他们个个面露凶光，腰间别着弯刀，看着杨辰独自背着装“锁灵玉”的木盒走来，眼神里满是贪婪。
“玉带来了？”为首的大汉粗声问，手按在刀柄上。
杨辰拍了拍木盒：“孩子呢？我要先见他们。”
栈道尽头的山洞里，二十个孩子挤在一起，有的在哭，有的紧紧抱着膝盖，那个瞎眼的小姑娘正用小手摸着岩壁，嘴里小声数着“一颗、两颗”——她在数石头，想让自己不害怕。
当杨辰的声音传来时，她猛地抬起头：“是……是杨哥哥的声音？”
杨辰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他对着山洞里的孩子笑了笑，声音放柔：“别怕，我来接你们回家，去青州看稻子。”
铁罗刹果然在寨子里等着，他身材魁梧，脸上有道从眼角到下巴的刀疤，见杨辰进来，拍着桌子大笑：“杨统领果然有种！把玉交出来，我放你们一条生路！”
杨辰打开木盒，假玉在火把的映照下泛着幽光。铁罗刹的眼睛都直了，伸手就要去抢。
“等等。”杨辰按住木盒，“我有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铁罗刹一愣，随即狞笑：“少耍花样！先说坏的！”
“坏消息是，这玉是假的。”杨辰的话音刚落，寨子里的刀斧手立刻围了上来。
“你找死！”铁罗刹怒吼着拔刀。
“好消息是，”杨辰没动，从怀里掏出那个小瓷瓶，“我带了灵泉水，比锁灵玉有用。还有，青州的稻田缺人手，去那里种稻子，管饭，能治病，比在这山寨里打家劫舍强。”
铁罗刹的刀停在半空，盯着他手里的瓷瓶，又看了看帐外——他的儿子正在里屋咳嗽，每一声都像刀子割在他心上。
山洞里的孩子们突然齐声喊：“杨哥哥说，稻子熟了，能做白米饭！”“还有学堂，能读书！”
铁罗刹的刀哐当落地。他盯着杨辰看了许久，突然挥了挥手：“把孩子送出去。”
“爹！”他的手下急了，“咱们……”
“闭嘴！”铁罗刹吼道，却没再看杨辰，只是望着里屋的方向，“我去青州。但要是灵泉水没用，我拆了你那破稻田！”
杨辰笑了，把瓷瓶递给他：“一言为定。”
下山的路上，瞎眼的小姑娘牵着杨辰的衣角，小声问：“杨哥哥，青州的稻子，真的会发光吗？”
“会的。”杨辰望着远处的太阳，把她的手牵得更紧了些，“像星星一样，亮堂堂的。”
归墟剑在鞘中轻鸣，像是在应和这个约定。而西境的风里，似乎已带着青州稻穗的清香，和孩子们清脆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