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城的胡同里,初夏的枣花开得正盛。
细碎的黄花簌簌落在青石板上,被穿堂风一卷,便打着旋儿扑向苏家小院的窗棂。
苏晓坐在树下,膝头摊着本《饮冰室文集》。
阳光透过叶隙,在她月白的衫子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忽听得墙头“咔嚓“一声脆响——
“苏晓!”
尚未及抬头,几颗红艳艳的山楂糖便骨碌碌滚到她书页上。
十五岁的顾西城蹲在墙头,蓝布学生装沾满墙灰,手里还晃着个牛皮纸包:“稻香村新出的,尝尝?”
“你又翻墙。”苏晓合上书,袖口沾了山楂糖的甜香,“上回踩塌的瓦片还没赔呢。”
少年纵身跃下,带落一树枣花。
他满不在乎地掸掸衣角:“等咱们成亲,我天天走正门赔罪。”
说着突然凑近,“你耳朵红了。”
“胡说什么!”苏晓抓起书拍他,却被他变戏法似的又摸出包杏脯。
腊月里,琉璃厂的旧书肆暖气氤氲。
苏晓踮脚去够顶层那套《十竹斋笺谱》,忽觉身后贴来熟悉的温度。
“是不是这本?”顾西城轻松取下书册,呼吸拂过她鬓角。
见她点头,却把书举得更高:“叫声好哥哥就给你。”
“顾西城!”
最终那套书还是到了她手里。
少年边付钱边嘟囔:“迟早把藏书阁买下来。”瞥见她偷笑的嘴角,突然伸手抹去她鼻尖沾的灰,
“苏叔叔说得对,你真是书蠹成精。”
归途飘起细雪,他撑开油纸伞。
青石板上两串脚印渐渐变成一串——因着某人非要踩对方的脚印玩。
1935年夏,顾西城要去留洋那晚,苏晓在书房熬红了眼睛。
“带着。”她塞给他个铁皮盒,里头整齐码着十二颗粽子糖,“每月初一吃一颗,吃完就...”
“就回来娶你。”他扣住她手腕,才发现腕上戴着他去年送的金丝镯。
他突然将人搂进怀里,惊飞窗外满架紫藤花。
后来那铁盒跟着他潜伏在东京警视厅,在731部队的档案室,在汪伪政府的酒会上。
最危险的一次,子弹擦着铁盒掠过,他摸着凹陷的盒盖想——
要是能活着回去,定要带她看遍西湖的雪,岭南的梅。
多年后,当小白在父亲书房发现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时,里头还躺着张糖纸折的小船。
顾西城正巧端着药进来,见状忽然湿了眼眶。
“你不知道,刚才你晃着糖盒的样子多像你母亲。”
外面枣花簌簌,一如当年。可早已经物是人非。
再忆当年,1937年,战争爆发。
窗外,梧桐叶簌簌落下,像是为这座古国提前祭奠的纸钱。
苏家上下人心惶惶,父亲皱着眉头说:“顾家那小子,怕是留在国外不回来了。”
苏晓没说话,只是轻轻摩挲着手中那封最后的信——信纸皱皱巴巴,像是被人攥紧又展开无数次,上面只有一行潦草的字迹:
“国破,但人还在!吾辈当努力救国!”
墨迹晕染开,像是被泪水浸过。
她没问他要做什么,只是轻轻对着远方说:“我等你。”
这一等,就是五年。
1942年,苏晓已是四九城有名的才女,受邀参加官方举办的酒会。
一袭墨绿色旗袍,衬得肌肤如雪。觥筹交错间,她端着酒杯,笑意不达眼底。
忽然,她的指尖一颤。
不远处,顾西城西装革履,正与一名日军大佐谈笑风生,俨然一副汉奸做派。
苏晓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五年了。
她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变了许多,眉宇间少了年少时的张扬,多了几分沉稳,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顾西城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侧头,视线与她短暂相接。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继续与日军大佐交谈,却在与她擦肩而过时,极轻地说了一句:
“晓晓,别怕。”
她的心猛地一跳。只简单一句,她就明白昔日的竹马从未变过。
原来,他一直在最危险的地方。
顾西城的真实身份是地下党高级特工,而苏晓,成了他最隐秘的联络人。
他们用诗词传递情报——
苏晓在琴谱里藏密电码,弹奏时指法微妙的停顿,便是关键信息。
他们在书画展览上交换眼神——
顾西城以收藏家的身份出席,苏晓则借品评画作之机,将微型胶卷藏进折扇。
每次见面,他都戴着不同的面具,有时是油滑的商人,有时是儒雅的学者,唯独不敢做回他自己。
某次任务失败,顾西城被特务盯上,苏晓冒险去见他,却在巷口发现身后有人跟踪。
她心跳如鼓,却面不改色地走进约定的茶馆。
顾西城正坐在角落,见她进来,眼神一凛。
苏晓刚想开口,却见他猛地起身,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苏小姐,请自重!”他厉声呵斥,眼神冰冷得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苏晓愣住了,脸颊火辣辣地疼,眼泪瞬间涌上来。
可下一秒,她感觉到袖口被轻轻一扯——一张纸条滑了进来。
她含泪转身离去,却在无人处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
“明日酉时,老地方。”
那一夜,她抱着他送她的那本《饮冰室文集》,哭到天明。
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他们在郊外一座破庙里秘密成婚。
没有宾客,没有喜宴,只有一轮孤月和满殿神佛作证。
顾西城掀开苏晓的红盖头,声音哽咽:“委屈你了。”
苏晓摇头,将两人的发丝系在一起:“结发为夫妻,生死两不疑。”
天亮前,顾西城又消失了。
苏晓站在破庙门口,看着他的背影融入晨雾。
她知道,这场战争还未结束,他们的路还很长。
但至少此刻,他们终于成了夫妻。
直到解放后他们夫妻才得以重聚。
顾西城身份特殊,又是在执行秘密任务,婚姻情况尚未能对外公开。
正因为这样,才有了世人的误会。
苏晓并不在乎,只求爱人每一次都能平平安安归家。
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他们聚多离少。
也因此,顾西城才错过了1958年小白的出生,导致了父女分别十七年,也错过了见爱人最后一面。
时间荏苒,半个世纪过去了,临终前,顾西城让小白从箱底取出一本《诗经》,翻开其中一页——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苏晓生前最爱的一句,他们的爱情誓词。
弥留之际,顾西城彷佛看到苏晓握着他的手,轻声念完下半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窗外,四九城的雪静静落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