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病房内只余几盏壁灯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冽气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雪松冷香。
陆景行早已离去,先前的喧嚣与对峙仿佛被这深夜稀释,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寂静。
顾沉依旧守在床边,身形挺拔如松,几个小时前那场争执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是眉宇间一道浅淡的褶痕,以及周身挥之不去的沉郁。他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的,拂开苏晚颊边一缕散落的碎发。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珍视,与他平日里冷硬的形象截然不符。
苏晚没有动,她一直醒着。她看着他,看着他喉结因为这个细微的动作而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频率不快,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她心湖。
就在他指尖即将离开她肌肤的刹那,苏晚忽然抬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的掌心温热,带着病后的些微虚弱,却也透着一股不容退缩的坚持。
顾沉的身躯几不可查地一僵。
“陆景行送来的那些补品,还有花,”苏晚开口,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却又轻得像羽毛拂过,“我让李姐都搬去员工休息室了,分给她们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他送的那些名贵花束,开得再热闹,也没有你放在窗台上的那几支小苍兰香。”
顾沉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几不可辨地收缩了一下。苏晚清晰地感觉到,被她扣住的手腕下,他的脉搏骤然加快,一下,又一下,有力地撞击着她的掌心。
两人之间的距离倏然拉近。他身上清洌的雪松气息,混着窗外透进来的夜的凉意,毫不设防地将她包裹。苏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也跟着那脉搏的节奏,一声响过一声,在寂静的病房里,形成了某种隐秘的共鸣。
她为什么要说这些?苏晚在心底问自己。是因为窗台上那几朵淡雅的小苍兰,在陆景行那些铺天盖地的奢华礼物对比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真实吗?还是因为,在经历了那样激烈的争执与失望后,她仍然不愿放弃,想要撬开他那副坚硬的壳,哪怕只有一丝缝隙?
“你……”顾沉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只吐出一个字,便又沉默了。他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他深刻的轮廓上投下一片阴影,遮掩了他此刻所有的情绪。
苏晚却不打算就此罢休。她抓着他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像是在汲取勇气。
“为什么不承认?”她追问,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承认你救了我,承认你对我并非只有‘环星艺人’的责任,有那么难吗?”
她想起他先前那冷硬如冰的否认,想起他那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胸口依旧泛起细密的疼。
“你救了我,我很感激。”苏晚的声音带上了一点鼻音,“可你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那种态度……”
她的话语有些凌乱,那不仅仅是感激,还有被他冷漠推开后的委屈与不甘。
顾沉的手腕在她掌中,肌肉紧绷。他没有试图挣脱,也没有回应,只是任由那份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像一张无形的网,越收越紧。
苏晚忽然觉得有些泄气。她是不是又在做无用功?这个男人,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让他显露半分真心。
“你放在窗台的小苍兰,”她换了个话题,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低落,“是你买的吗?”
这算不算是一种妥协?她想,如果他连这个都否认,那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顾沉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她。那双深邃的黑眸里,情绪翻涌,复杂难辨,有挣扎,有痛楚,还有一丝……苏晚看不懂的东西。
“嗯。”一个极轻的单音节,从他喉间溢出。
苏晚的心,因为这一个字,轻轻颤动了一下。不是预想中的否认,也不是冰冷的沉默。
“为什么是小苍兰?”她趁热打铁,继续追问。这个问题,她其实想了很久。那种花,素雅,清淡,并不张扬,与顾沉平日里给人的感觉,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
顾沉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似乎又陷入了那种抗拒交流的状态。
苏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果然,还是不行吗?他愿意承认那花是他买的,却不愿多说一句。
就在她准备放弃,松开他的手腕时,他却反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指。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有些粗糙,却很温暖。
苏晚一怔,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
“没有为什么。”顾沉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只是觉得……它们适合你。”
适合她?苏晚咀嚼着这三个字。是说她像小苍兰一样素雅,还是说,她只配得上这样简单廉价的花?她不明白。但他的指尖,却在她手背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眷恋。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苏晚心中的郁气,莫名消散了一些。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却从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那双不再躲闪的黑眸里,读出了一丝不自在,以及一丝……罕见的局促。
“顾沉”苏晚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却像雨后初晴的阳光,驱散了些许阴霾,“你这个人,真的很矛盾。”
他救了她,却不承认。他关心她,却总是用最伤人的方式。他送她花,却连一句好听的话都吝于出口。
顾沉蹙了蹙眉,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笑了,也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你明明不是那么冷漠的人。”苏晚轻声说道,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能感觉到,他握着她手指的力度,又紧了一些。
“苏晚,”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的郑重,“有些事,你不需要知道。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种论调!
苏晚刚刚缓和了几分的心情,又被他这句话打回了原形。怒气再次涌上心头,但这一次,她没有像之前那样激烈地爆发。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许久,然后慢慢地,一根一根地,将自己的手指从他掌中抽了出来。
“是吗?”她的声音平静无波,“顾沉你总是这样,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做着让我难过的事情。”
顾沉的瞳孔再次收缩,他伸出手,似乎想再次抓住她,却被苏晚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我想休息了。”苏晚拉了拉被子,侧过身,背对着他,只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病房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顾沉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良久,才缓缓垂落。他看着她纤瘦的背影,那背影里充满了无声的抗拒与失望,像一根细密的针,扎在他心上。
他喉结滚动,最终,却只是无声的,在心底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