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碗没有放盐的墨。
金石城在狂欢后的疲惫中沉沉睡去，唯有城主府后院的静室，气息诡谲。
沈安的意识正在下沉。
不是坠入睡眠，而是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拖向一个更深、更古怪的层面。
周遭的现实，墙壁、床榻、空气，都在剥离、溶解。他的感知被无限拉长，穿过一条无法用言语描述的“通道”。这里没有上下左右，只有无数混乱的光影与信息流，像一场永恒的宇宙风暴，冲刷着他的灵魂。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连接”上了。
被动地，也是必然地，连上了那个名为“吾主”的庞大网络。
这一次，不再是上次那种模糊的窥探。
吞噬了“子嗣”的能量后，他体内的黑金星核仿佛成了一个大功率的信号接收器，让他从网络的边缘，一头扎进了核心区域。
轰！
亿万万个念头，亿万万种情绪，同时灌入他的脑海。
那是一种纯粹的、跨越维度的“饥饿”。
不是肠胃的空虚，而是一种存在层面的空洞，一种要将万事万物都填入自身，化为一体的恐怖渴求。
他的眼前，不再是混乱的信息流，而是清晰得令人作呕的画面。
一颗蔚蓝的星球，在绝望的哀嚎中被暗紫色的能量包裹、啃噬，最终变成一颗枯寂的灰色石块，连同上面所有的生命痕-迹，都被抹去。
一个辉煌的魔法文明，法师塔的尖顶射出最后的奥术光辉，却在接触到那片黑暗的瞬间，连同法则本身一起湮灭，归于沉寂。
一个个世界，一个个文明，如同餐桌上的一道道菜，被那个庞大的意志不带任何情绪地享用，吞噬，同化。
没有憎恨，没有喜悦，只有“进食”这一行为本身。
“原来……是这样。”
沈安的意识在这恐怖的景象中飘荡，却出奇地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有一种荒诞的熟悉感。
他体内的黑金星核，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解析着这一切。
就在这时，他丹田内的星核表面，那些原本就存在的古老符文旁，开始浮现出新的纹路。
那是一种暗紫色的，带着混沌与扭曲意味的奇异花纹，它们一出现，就试图侵占、覆盖原有的黑金色符文。
一股力量是吞噬与同化。
另一股力量，则是他生命本源中代表着“秩序”的符文，它们散发出微弱却坚决的灰光，与那些新出现的暗紫色花纹形成了某种对峙。
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以他的身体为战场，开始了无声的角力。
也就在这场角力中，一个至高的、冰冷的信息，如同钢印一般，狠狠烙印在他的认知深处。
他，沈安。
不是什么天选的“克星”。
也不是什么侥幸的“变数”。
他是“吾主”在无数次投送信标后，于这个世界感应到的，最完美的“坐标”。
一个能承载祂完整力量，让祂的意志跨越维度壁垒，真实降临的……终极锚点。
“搞半天……我不是来砸场子的，我就是那个场子？”
这个念头让沈安感觉有些可笑。
原来他之前沾沾自喜的“寂灭领域”，引以为傲的吞噬能力，都只是这个“锚点”自带的基础功能。他不是战士，他只是一个等待被激活的“容器”。
就在这个认知清晰起来的瞬间，那道跨越了无穷维度的“呼唤”再次响起。
这一次，它不再是模糊的召唤，而是清晰、温和，甚至带着一丝诱惑的低语，直接在他的灵魂中回荡。
【归来。】
【放弃无谓的抵抗，融入这伟大的合一。】
【你将不再有痛苦，不再有迷茫，你将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获得永恒。】
一段段信息流化作他能理解的画面。
他看到了自己接受这份“恩赐”后的未来。他不再是沈安，而是“吾主”座下一位尊贵的“高阶子嗣”，拥有无尽的生命和调动混沌伟力的权柄。他行走于星海之间，身后跟随着无数狂热的信徒，将一个个世界纳入“吾主”的光辉之下。
那是一种被剥夺了个体意志后，虚假的、被圈养的“永生”。
【看，这是你的荣耀。】
那声音充满了蛊惑。
沈安的意志在这宏大的许诺下，开始出现一丝动摇。
谁不想永生？谁不想拥有无上的力量？
然而，就在他动摇的刹那，他体内那股属于“秩序”的灰光猛地一闪。
另一幅画面强行挤了进来。
那是一片死寂的虚无，他独自一人站在其中，身体燃烧着，化作一道无法形容的灰黑色光芒。光芒过处，一切混沌与扭曲都被彻底抹除，归于最原始的“无”。
那是绝对的秩序，也是绝对的终结。
而他自己，也在这场终结中，作为燃料，燃烧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
沈安沉默了。
“一个选项是当狗，当一条能活很久，看起来还挺威风的狗。”
“另一个选项是当一次性打火机，点一下就没了，顺便把狗窝也给点了。”
“这都叫什么破选择题！”
他心底破口大骂。
【选择，孩子。融入我们，或者，被你体内那份可悲的‘秩序’一同焚尽。】
“吾主”的意志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挣扎，再次发来劝诱。
“我选第三个。”沈安的意识猛地收缩，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抗拒，“我选择……让你们都滚蛋！”
静室之外。
“不行，他的气息太乱了！”
灵汐俏生生地站在门口，急得团团转。她一头柔顺的长发无风自动，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绿光，一双明眸死死盯着紧闭的房门。
就在刚才，她通过“烛火”秘术，隐约感觉到沈安所在的位置，那股能量波动陡然变得狂暴而陌生，一边是深渊般的混沌，另一边是死寂般的虚无，两股力量疯狂纠缠，仿佛要将那片空间都撕碎。
她担心沈安是消化“子嗣”能量时出了岔子，走火入魔。
“沈安！你回答我！你到底怎么了？”
她喊了一声，里面毫无回应。
不能再等了！
灵汐咬了咬牙，双手结印，一股精纯的乙木灵力汇聚于掌心，便要强行破门而入。
然而，她的手掌刚触碰到门板，一股无形的力量便从门内反弹出来。
那不是任何她已知的能量形式，而是一种……概念上的“排斥”。
她掌心的乙木灵力，那充满生机的柔和绿光，在接触到那股力量的瞬间，就像是被丢进了绝对的真空，连一个水花都没溅起，就凭空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被“抹除”了。
灵汐触电般收回手，指尖传来一阵刺痛，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法则层面的。
她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指，那里仿佛缺了一小块“存在”，过了一会儿才在自身灵力的修复下缓缓恢复原状。
这到底是什么力量？
房间里，沈安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的反抗激怒了那个高高在上的意志。
宏大的精神压力如天塌地陷般压来，要将他渺小的“自我”彻底碾碎。
“想让我当你的登录器？做梦！”
沈安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丝清明，将所有的意志力都凝聚起来。
他想起了金石城的火光，想起了周显拍着他肩膀的重量，想起了林薇在控制台前专注的侧脸，想起了灵汐递过来的那碗药汤……
这些鲜活的、滚烫的记忆，成为了他对抗那片冰冷“永恒”的唯一壁垒。
就在这极限的对抗中，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他体内的黑金星核，在与“吾主”意志高强度共鸣的同时，仿佛一台精密的过滤器，竟然从那庞杂混乱的混沌能量中，硬生生“剥离”出了一丝极其微弱，但无比纯粹的东西。
那是一缕灰蒙蒙的气息。
它不属于“吾主”，甚至与“吾主”的力量截然相反。
当这缕气息出现时，星核表面那些代表“秩序”的古老符文猛地亮了一下，像是饥饿的野兽闻到了血腥味，瞬间便将这缕灰色气息吸收了进去。
吸收了这缕气息后，那些秩序符文的光芒，似乎凝实了一分。
“还能……这样？”
沈安敏锐地抓住了这一变化。
原来这两股力量并非只是单纯的对抗，混沌之中，竟然孕育着秩序的本源？或者说，“吾主”的力量在吞噬万物的同时，也将万物的“秩序”一并吞了进去，只是无法消化，沉积在了最深处？
他就像一个在两头巨兽厮杀的夹缝里捡垃圾的……
不，是窃取战利品的拾荒者！
这个发现，让沈安瞬间找到了破局的关键。
他不再一味地防守，而是主动放开了一丝对星核的压制，任由它与“吾主”的意志共鸣，然后凭借自己强大的意志力，像个筛子一样，在那涌入的洪流中，小心翼翼地过滤、截留那一丝丝灰色的“秩序本源”。
这个过程极其凶险，稍有不慎，他的意志就会被洪流冲垮，彻底迷失。
但他，别无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那股宏大的意志似乎失去了耐心，又或者是因为跨维度连接的消耗过大，终于缓缓退去。
静室内的风暴，平息了。
“呼……呼……”
沈安猛地睁开双眼，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瘫靠在床头，感觉精神力被彻底抽空，连动一下手指都觉得费力。
但他的眼睛，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吱呀——”
房门被推开。
灵汐一个箭步冲了进来，看到沈安虽然脸色苍白，但气息已经平稳下来，才终于松了口气。
“你……你没事吧？”她走到床边，想伸手探查，又有些犹豫，怕再被那股诡异的力量弹开。
“没事。”沈安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就是……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灵汐显然不信，哪有做梦能搞出这么大动静的。
沈安看着她担忧的眼神，沉默了片刻。
这个秘密太沉重，他不能全盘托出，但对眼前这个一直陪伴自己的女孩，他也不想完全隐瞒。
“灵汐，”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如果我说，我可能不是什么救世主，而是……这场灾难的目标本身，你会怎么想？”
灵汐愣住了。
她看着沈安那双疲惫却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玩笑的成分。
她没有追问细节，只是抿了抿嘴唇，然后在他身边坐下，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我们就想办法，把这个‘目标’，变成扎穿敌人心脏的‘武器’。”
“你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