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仙君一步就跨入了天水阁。
他抱着宋词安急匆匆向卧房而去。
然而,当看到院中情景,他的身形不由地慢了下来。
秋棠残败,落红满地。一片狼藉中,唯有几株晚开的金桂仍在枝头摇曳,散发着最后的芬芳。
屋内。
案几之上,一卷宣纸,悠然展开。一滴墨痕滴在池塘,池塘上……
不敢再看。
忘忧仙君指尖微颤,轻轻将徒弟安置在床榻。当他褪去那件被血浸透的墨色衣袍时,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眼前:皮肉翻卷处泛着诡异的青黑,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一滴泪猝不及防地坠落,在染血的衣料上洇开小小水痕。
为什么?
上次在魔渊时这样,这次还这样!?
词安,你要强撑到何时?
为师……明明就在这里……
忘忧仙君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与委屈,指尖凝着莹润灵光,抚过徒弟臂上狰狞的伤口。直到探得脉象渐趋平稳,那紧绷如弦的心神才稍稍松弛。
他静立榻前,目光流连在徒弟苍白的容颜上。许久,才转身走向案几,指尖轻颤着看向那卷宣纸——
月华如水,倾泻在画中人雪白的衣袂间。几点朱砂染就的红梅,恰似那夜徒弟指尖的血珠。
画中的自己斜倚石桥,执壶的手腕悬在池波之上,可壶口倾泻的酒液却戛然而止——一滴墨痕晕在池心,像一朵未及绽放的莲。
石桥栏杆只勾勒了半截,远处山峦的皴擦尚留飞白,显然是被突然打断的笔锋。
最惊心的是那双眸子,徒弟竟将那份世人难见的洒脱不羁,描摹得如此真切。
可偏偏右眼的瞳色还未点染,空留一丝水墨的淡影,仿佛连画中人也跟着心绪未定。
目光转至画中一角——画角题跋是几行洒脱俊逸的小楷:
“敬题尊师:
且借人间二两墨,染山,染水,染冬色。再赊红尘三杯酒,言浅,笑深,池桥波。”
啪嗒!
一滴清泪正落在那个残缺的\"波\"字上,墨色氤氲开来,倒像是补全了那笔缺失的水纹。
原来,连这幅画……也像你一样未曾说完心事……
窗外,一瓣迟落的桂花飘进窗棂,正悬在画中那滴未干的墨莲上。
枯坐良久,忘忧仙君移至榻边,指尖摩挲着一粒焦黑的废丹,丹丸表面龟裂的纹路里,还凝着几丝未散尽的药香。
他轻叹一声,随手将废丹抛落。丹丸滚过青砖,发出一阵细微轻响。
俯身将徒弟揽入怀中时,徒弟发间的檀木香幽幽浮起,混着伤药苦涩的气息,竟比任何安神香都更催人困倦。
三日不眠的疲惫如山倾塌,他连指尖都来不及蜷起,便坠入梦里。
——直到心口蓦地一紧。
睁眼时,窗外已是月移西檐。怀中的宋词安呼吸渐匀,唇上青黑褪尽,只剩一抹淡樱色的润泽。
忘忧仙君忍不住用指背,轻蹭那温热的脸颊,直到徒弟在梦中无意识地蹭回来,才惊觉地收回手指。
他从空间中取出传讯玉简,背面的“缥缈”二字,在月华中折射出一缕幽幽白光。
忘忧仙君强压倦意,向玉简上的文字看去。
「染山师弟台鉴:
欣闻师弟荣膺仙盟名誉长老之位,此乃我缥缈宗百年未有之殊荣,为兄不胜欣忭。
近日天极宗与般若宗之争端愈演愈烈。据般若宗所言,天极宗玄清仙君诱其佛门弟子破戒,更盗取《般若莲华掌》秘籍。如今天极宗拒不交人还经,般若宗已集结十八罗汉,誓要讨个说法。
为兄已依师弟之意暂缓介入,然两宗战火恐难避免。仙盟昨日传讯,邀各宗七日后共赴总坛,见证师弟授印大典。届时把酒言欢,再叙同门之谊。
师兄纪决明敬上」
“授印大典?”
忘忧仙君猛地从榻上弹起,睡意瞬间散尽。
不是说好了只是虚衔?怎的还要当众受印?
脑海中浮现出仙盟总坛的景象——高台玉座之下,千百双眼睛如炬,所有视线都将钉在他一人身上。即便隔着银纹面具,那股窒息感仍如潮水般漫上心头,连指尖都开始不受控地轻颤。
“词安……”他下意识去推身侧的徒弟,却在触及徒弟肩头时听见一声闷哼:“……嗯……”
慌忙收手,转而将灵力凝于掌心,轻轻覆在徒弟紧蹙的眉间。直到宋词安呼吸重新变得匀长,他才发觉自己后背竟沁出一层薄汗。
屋内檀香缭绕,却压不住他越来越快的踱步声。
忽而跌坐椅中盯着房梁发呆,忽而凑近徒弟查看是否转醒。
案几上的栗子酥被拿起三次又放下三次,最终在第五次抓起时——
“啪!”
碎屑炸开如金粉,惊得窗外灵雀扑棱棱飞远。
宋词安被这声响声惊醒。
一缕天光透过他轻颤的睫毛,在眼底晕开朦胧的光晕。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却觉浑身筋骨仿佛被抽离了气力,左臂伤口处传来细密的刺痛,如同千万根银针在血脉中游走。
窗外云破日出,金色的光瀑倾泻而下,为窗棂镀上流动的琥珀色。他闭目缓了缓,再度睁眼时,目光落在对面的软榻上——
忘忧仙君正执杯独酌。
清冷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愠怒。修长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盏中酒液映着晨光,晃出细碎的金斑,却照不亮他眼底的晦暗。
丹药……失败了?
宋词安呼吸一滞。视线扫过空荡荡的书案——那幅未完成的月下独酌图不见了踪影,只余一缕墨香若有似无地浮在空气里。
就在他黯然垂眸时,余光忽然瞥见地面:
一粒焦黑的废丹静静躺在青砖缝间,表面龟裂的纹路像极了师尊方才紧蹙的眉痕。
“师……”
他咬牙撑起身子,却在下榻瞬间膝盖一软。预想中的冰冷并未降临,一道熟悉的灵力如春风托柳,将他轻轻裹回锦褥之间。
“你在做什么?”
忘忧仙君的声音似碎冰坠玉,寒意瞬间撕破满室暖意。宋词安指尖一颤,慌忙垂首:
“师尊,丹药之事……”他喉结滚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气运得失不过寻常,徒儿自当勤修补益……”
“啪!”
白玉酒盏被重重搁在案上,酒液溅出几滴,在檀木纹理间洇开暗色痕迹。
“在你眼里——”忘忧仙君一字一顿,“为师炼的丹,比你这条命还金贵?”
宋词安倏地抬头。
师尊向来清冷的眸底竟燃着暗火,眼尾那抹红痕不知是酒意还是怒意。他张了张口,却半个字也吐不出。
“若昨日我迟来半步……”忘忧仙君忽然抬手,指尖悬在徒弟心口上方,“你是要我捧着你的命牌,去黄泉路上捞人么?”
这句话像柄钝刀,生生剜进宋词安肺腑。
“是徒儿狂妄……”他伸手想拽师尊衣袖,又在半空僵住,“可那人冒充您的形貌,我岂能……”
话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