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大狱后,裴桑枝心中越发确信,裴惊鹤应当还活着。
永宁侯那句“更有一拨人,身手利落得吓人,全然不像多日未曾饱腹的灾民”,也证实了她的猜想,淮南灾民暴乱的背后,确有第三方的影子。
赈灾的钱粮,悉数被那自称瑞郡王遗孤的人所劫。
连同名动上京、连徐院判都赞不绝口的医道奇才裴惊鹤也一并被掳走。
这场暴乱中,秦氏余孽可谓收获颇丰。
行事如此酷烈,视人命如草芥,借水患瘟疫之机发国难财,以此自肥、蓄势。
这般做派,与史书所载秦氏末代贞隆帝的行径,简直如出一辙。
这样的人,又何来资格高谈“复辟”,妄论“泽被苍生”?
退一万步说,即便天意昏聩,真让秦氏余孽侥幸成事,他们所带给天下的,也绝不会是福祉,而是一场更深重的浩劫。
到那时,百姓恐怕连苟活性命,都将成为一种奢望。
此外……
淮南之事,裴桑枝深觉永宁侯所疑不无道理。
官府虽重造户籍,又设奖劝逃者归乡……
可谁能断定,那些归籍的“幸存者”,就一定是真的呢?
正所谓大隐隐于市。若那些散落在三里五村、看似憨厚勤恳的庄稼人,实则是蛰伏待机的谋逆之徒呢?
裴桑枝唇角微抿,再开口时,声音仍似静水无澜,底下却压着山雨欲来的威仪:“该跳出来的人,也该跳够了。”
“这场戏,是时候收场了。”
她要这群乱臣贼子,亲手为她铺就功绩簿上最浓重的一笔。
届时,这大乾的第二位女侯之位,再无人敢置一词。
两队人马悄然散去,如墨滴入水,踪迹渐隐。一队朝皇陵方向潜行,另一队则奔淮南而去。
裴桑枝自然不会忘记将此消息递至荣妄手中。
……
那厢。
徐长澜终于琢磨透了菊白暗中送出的那些香的用途,带着结论匆匆赶到了永宁侯府。
“裴女官,我钻研清楚了。”
“那些香,若单看其原料与成分,皆是无害的,甚至还有温补之效,任是哪位当值太医查验,也绝瞧不出问题。”
“但若每一种香都熏染或闻过,再配上特定的引子……便能让人渐渐虚弱。太医诊脉,只会以为是体虚致病,器官缓慢衰竭,绝难诊出中毒之象。”
“若是换一种烈性的引子……则能令人神智错乱,状似受了刺激、突发失心疯,变的暴虐成性、嗜杀残暴……”
“石主事……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想借贞贵人之手,将这些香用到陛下身上?”
“他们……是想将有仁君之称的陛下逼成一个疯子,还是想让陛下在‘恰当’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驾崩’?”
裴桑枝:“不然呢?”
“难不成石主事这般大费周章,只是想学永宁侯,给亲女儿下毒,好加以控制?”
“至于你所问,我觉得是后者。”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若当今天子残暴嗜杀、以虐为乐,他们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地高举反旗,诛昏君、正朝纲、拨乱反正……”
“继而,还秦氏之天下。”
徐长澜眉头紧锁,喃喃道:“可贞贵人也确确实实闻了那些香,甚至比陛下闻得更多、更浓。来日若是毒发,只会愈发人不人、鬼不鬼,彻底失了神智,脑子里只余杀意。”
“除了想见血就是想见血,再无他法能平复心底、脑海、血液里的那股躁动。”
“石主事的官位虽不算高,却也衣食无忧,又不姓秦……何至于舍出一个嫡女,还是个在天子后宫做宠妃的嫡女,去冒这般天大的险?”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那瑞郡王的遗孤呢。”
裴桑枝断言道:“是谁都不可能是石主事,能被永宁侯这种货色沾染上的,怎么可能做得成叛贼的主子?”
“石主事吩咐菊白带进宫的香,我已让拾翠按着味道和模样仿制了新的,又让菊白掉了包。即便贞贵人点了香,一时半会儿也伤不了陛下龙体。”
“但与其千日防贼,或是打草惊蛇,倒不如顺势将计就计。”
“若是石主事吩咐贞贵人燃香……那不妨说服陛下伪装出已经中招的模样。”
“水不彻底搅浑,藏在底下那些东西……又怎会忍不住上蹿下跳,去争他们想要的‘契机’?”
“那些引子……”裴桑枝顿了顿,转而问徐长澜,“你可知都有哪些?”
徐长澜颔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第一种引子,是一种茶。”徐长澜指着纸上的字说道,“叫‘雪顶琼芽’,是贡茶。”
“产自西域昆仑山南麓,茶叶形似琼玉薄片,色如积雪。冲泡后汤色清澈如琉璃,香气似寒梅与松针交织,冷香清远。因其极罕见,每年所产极少,只供陛下和几位高位嫔妃饮用。”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立了大功的臣子,或是极得陛下喜爱的官员府邸,偶尔也会破例赏赐些许。”“我们府上那些……便是荣老夫人匀出来赠予家父的。”
“我琢磨出的第二种引子,”徐长澜继续道,“是一种香膏,叫‘冰肌膏’。在上京城各大妆铺皆有售卖,价格不菲。京中贵妇贵女很是青睐,虽在祛疤嫩肤上不如宫中的‘沉鱼膏’,但养颜润肤之效却更胜一筹。”
“宫里的娘娘们若分不到‘沉鱼膏’,也会差人出宫采买此物,作日常养肤之用。”
“第三种引子,是一种叫‘醉梦花’的东西。生于南疆瘴疠之地,花香极淡,几不可闻。花粉少量用之,有凝神安眠之效,可若用多了……便有致幻之弊。人会渐渐心神恍惚,多梦易惊,最终……陷入癫狂。”
“身价不菲的贵人们,常会混合艾草、朱砂、雄黄制成香囊随身佩戴,寓意驱邪避秽、保佑平安顺遂。”
“目前为止,我只能从那些香里琢磨出这几种引子。”
“说实话,若非您与荣小公爷在得知永宁侯的后手是石主事时,便早早查清了菊白的底细,令她弃暗投明……”
说到此,徐长澜折起纸,抬眼看向裴桑枝,语气里带着几分后怕:“这毒,简直是防不胜防。”
裴桑枝:“以防万一,你能制出解药来吗?”
又是贡茶,又是养肤膏,又是醉梦花……
倘若陛下当真闻了那最后一种香,怕是连自己如何中招的,都弄不清楚。
徐长澜摇摇头,坦率道:“我不行。”
“但家父说……他可以试试。”
“还请裴女官见谅。不瞒你说,那些香里所用的药材实在太过繁杂,要一一辨明虽不难,这一点我能做到。可若要将其中某些药材的特性联系起来,进而推敲出激发毒性的引子……就不是一般的难了。”
“我虽有些天赋,能继承衣钵,可毕竟年轻,经验尚浅。怕误了大事,便去寻了家父帮忙。”
“家父说……此人用药的风格,他似乎在多年前见过。”
“顺着这条线索,才有了眼下这些收获。”
“未经您允准便将此事告知家父,终归是我的不是。”
裴桑枝笑道:“能得徐院判出手相助,无异于如虎添翼,我感谢都来不及,怎会怨怪?”
徐长澜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忍不住苦笑:“还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以前自视甚高,总觉着天下医术我能稳进前三。却没料到,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人,还是个瞎了眼投靠乱臣贼子的,就能让我这般伤透脑筋。”
“家父说……那人用药之大胆精准、另辟蹊径,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连家父都……甘拜下风。”
言及于此,徐长澜的语气里染上了几分复杂的钦佩。
徐长澜是真真有些被打击到了。
顺风顺水了这么多年,忽而一场霜雪落下,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那一碰就碎的枯叶子,而非长青不败的松柏。
“咳……”
裴桑枝轻咳一声,缓声安慰道:“小徐太医不必妄自菲薄,或许……那人年纪要比你大上许多呢。”
徐长澜:“裴女官,您不必安慰我了。”
“这世上的行当,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可状元从来都是最天赋异禀的那一个,而非头悬梁、锥刺股、最勤勉的那一个。”
徐长澜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清醒的挫败:“天资不会随年岁渐长而越来越好。若努力当真有用……还要天才做什么?”
“这话听着狂妄,甚至有些一竿子打翻所有人的傲慢,可在某种程度上……说的却是事实。”
“你辛辛苦苦钻研三年五载,有时……真的抵不上对方刹那的灵光一闪。”
裴桑枝沉默了片刻。
她知道徐长澜说的是实话。
这世上的确有些人,天生就站在比别人更高的起点上。
他们看一遍就懂,想一下就通,别人穷尽一生追逐的东西,他们随手就能摘取。
“不过,我也不会就此灰心丧气。”
徐长澜的眼中挫败仍在,却也燃起一簇亮光:“我有我该走的路,做好我能做的,尽我所能,去救人,去破局,去……赢下这场仗。”
“我也相信,日后的医术,绝不会堕了我徐家太医世家的门楣。”
那是一种服气但不认输的昂扬。
如同太阳暂隐于乌云之后,却绝不会就此彻底黯淡,泯然于众。
这是独属于年轻人的心气。
裴桑枝心中感慨:难怪徐长澜能与荣妄成为知己好友。
这不止是两家长辈有交情的缘故,更是因为他们骨子里……有着极为相似的地方。
芝兰同芳,管鲍同契。
“小徐太医日后在医道上的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见高山巍峨,方知己之不足。
然不坠青云之志,不陷颓唐之境,唯守本心,不疾不徐,循己之道,自成高岭。
这便是徐长澜的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