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那些老东西们是看出成二经营的势力尽已归于你手,便疑心成二血溅金殿,致使秦王被迫守陵、承恩公府一朝倾覆,皆是因你与他结盟站队,早早便涉入了夺嫡之争?”
祖孙对罢账目,裴驸马先是豁然明了,随即却又难以置信地开口问道。
裴桑枝轻啜一口热茶,又拈起一块冒着热气的糕点,点了点头:“若我所料不差,应当便是如此。”
“那些老大人不敢上荣国公府叨扰老夫人,这才转而寻到祖父这儿来试探虚实。”
“啪!”
裴驸马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轻响:“那些老东西欺人太甚!这不明摆着看本驸马性子软、好拿捏,才敢这般试探?”
“简直……气煞我也!”
裴桑枝将手中糕点轻轻搁回白瓷碟中,唇角含笑:“祖父哪里是什么软柿子。”
“方才听您说起应对那些老前辈的情形,进退有度,刚柔并济,真当得起一句‘有勇有谋’。”
“尤其那三言两语,便让素来持重的陆老大人失了分寸,拂袖而去。”
“这般手段,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裴驸马本就容易宽慰,闻言面色立时由阴转晴,露出几分得色:“那是自然!当年跟着公主殿下,什么阵仗没见过?多少内情都曾过耳入心。如今又有你在旁点拨,多了这许多见识门道,应付几个心思弯绕的老东西,还不是信手拈来!”
裴桑枝眼睫微垂,轻笑道:“祖父明见。”
旋即,抬起眼,话音轻转,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只是……孙女还有一事想问。”
“原先安国公府的嫡小姐陆玉昭,如今……可还在人世?”
裴驸马的肩膀微微沉了下去:“十有八九……是不在了。”
他叹了口气,将所知之事细细道与裴桑枝听,末了又低声叮嘱:“你若想借陆玉昭牵制那姓陆的老家伙,怕是不成。”
“那老东西虽说心有愧疚,这些年官越做越大,年岁越长,这份愧意怕是只增不减,可这都得建立在陆玉昭的存在不会危及他、不会动摇陆家的根基之上。”
裴桑枝轻轻蹙起了眉。
又是淮南那场水患带来的瘟疫。
一桩桩、一件件零碎的旧事,仿若一串被扯断的珠链,散落的珠子密密麻麻洒了满地,正等着她一颗,一颗,俯身拾起,再重新串成完整的模样。
“祖父,既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为何便能断定人不在了?”
“陆玉昭前辈是如此,我兄长裴惊鹤……亦是如此。”
“当年兄长的死讯,是由永宁侯亲口所述,说是灾民暴乱,生生将他踩踏成……碎肉烂泥,尸骨无存。”
“可谁又能断定永宁侯所言便是真?即便为真,又何以确信是他亲眼所见,而非……一早便设想好的结局?”
“何况,据胡嬷嬷与庄氏所言,兄长并非愚钝之人,对永宁侯也并无多少父子情分。离京之前,他便已怀疑起了裴春草的身份,恐怕早对永宁侯与庄氏的恶意有所觉察。与这般人同行,他又岂会……毫无防备?”
“更何况,我绝不相信,一个能在庄氏眼皮底下,于缺医少药的困顿中自学医术,助母亲平安生产;又能敏锐察觉女婴被换,在极短的时日内强抑丧母之痛,转而披麻跪于永宁侯府门外,口称要尽孝膝下之人……会是个愚钝之辈。”
“这样的人,光风霁月是其表,其骨必然心志坚韧、思虑深藏。”
“按常理推想,他多少也该有所防备才对。”
裴驸马看着裴桑枝平静的侧脸,那张脸上没有悲戚,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
他隐隐有种感觉,桑枝不是在问,她是在讲述。
讲述一个她早已推演过无数遍的事实。
“你是说……”裴驸马的声音干涩得发紧,“惊鹤可能……还活着?”
“可若真如此,他为何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京城里竟无半点关于他的风声。”
“他对荣妄有救命之恩,荣国公府上下都将他当作自家人看待。虽说他年长几岁,可两人志趣相投,是实打实的知己挚交”
“他若真有冤屈,回京来求到荣国公府门前,荣家绝不会坐视不管。这……这不合理啊。”
裴桑枝的眉头越蹙越紧,眸中仿佛结了一层薄霜。
思绪如一团乱麻纠缠不清,更有无数鸟雀在脑海中扑棱振翅,将那些本就纷乱的线头啄得更散、撕得更碎,令她愈发难以理清分毫。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手缓缓揉按着发胀的太阳穴,另一手端起案上那盏早已凉透的茶,仰头一饮而尽。
冰凉的茶汤滑过咽喉,像一道清冷的细流,终于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那么……”
“无非是三种可能。”
“要么,兄长确属时运不济,当真死在了那场灾民暴乱之中。”
“要么,他虽心存防备,却在突如其来的暴乱里受了重伤,损了神智,乃至……记忆尽失。”
“要么,便是早已落入早就隐在幕后的别有居心之人的掌控中,受人胁迫,身不由己。”
不知为何,裴桑枝心头蓦然掠过一丝寒意。
她忽然想起先前所疑心的,那些潜藏于暗处的秦氏余孽之中的医毒双绝的奇人。
奇才又不是田间白菜,能在这般年月里接二连三、无声无息地冒出来。
那个令她隐隐忌惮的人,会不会就是裴惊鹤?
可若真是他,即便远在天涯海角,只要未与世隔绝,总该听闻永宁侯府那场“真假千金”的风波。
依照胡嬷嬷的描述,裴惊鹤在蒙在鼓里之时那般珍视、疼惜那个所谓的“妹妹”,若他得知真相后,又怎会对自己血脉相连的胞妹不闻不问?
除非……
除非他当真从那场灾乱中死里逃生,却失去了记忆。而后阴差阳错,落入他人掌控,身不由己。
不至于如此的倒霉吧……
“我需再去见永宁侯一面,必须问清楚,他究竟何时与瑞郡王遗孤有了牵扯。当年他策划淮南民乱时,那帮秦氏余孽,究竟知不知情,又插手到了哪一步。”
裴驸马一怔:“你是怀疑他还有隐瞒?”
“你若真要见他,恐怕得……”
裴桑枝心头一紧,脱口而出:“他……该不会已经……”
话到一半又顿住……
这些日子她的确没有再将心力放在永宁侯身上,甚至隐约有些刻意回避关于他的消息。
裴驸马重重地点了点头:“确实已行过刑了。”
“按《大乾律》,他那般重罪,又经陛下金口玉言定为凌迟,本当行刑三日。”
“首日便受了三百余刀,随后被押回牢中待次日续刑。偏巧……皇后薨逝,丧仪期间一切刑罚暂止。”
“须待皇后入土为安、诸仪完结之后,方可继续行刑。以他眼下那一身伤……未必还能熬到那时候。”
“你若真要见他,还是尽早为好。”
裴桑枝神色一松:“只要人还在就好。”
“此事不宜再拖,我现在就去。”
裴驸马欲言又止,终是唤住她:“桑枝,有句话……祖父不知当讲不当讲。”
“惊鹤的遭遇很是令人痛惜,当年公主也的确十分看重他。但自我回府以来,对你这些年的处境和谋划都看得分明,你是一步一步,呕心沥血才走到今日的。”
“吃的苦头数不胜数。”
“倘若惊鹤当真还活着,有朝一日被你寻回,认祖归宗……那你承袭侯爵之位的路,只怕会平添许多变数。”
“你要想清楚。”
“万不可因一时心切揭开谜底,来日若因此兄妹生隙,甚至反目……反倒更伤情分。”
“本驸马并非拦你去救惊鹤,只是望你行事之前,能多思量几分。”
裴桑枝缓声道:“祖父,查明裴惊鹤的生死,不只为侯府爵位,更关乎陛下与荣妄如今头疼的安稳大局。”
“最初我想争这个女爵,是因为明白了一件事。”
“这世上的东西,你不去争,自会有人拿走;你不去抢,便只能被人踩在脚下。”
“而永宁侯与庄氏那几个儿子,论心性、论能耐,哪个比我更配得上这个爵位?”
“我更配,我便要得到!”
“祖父也曾教诲,有野心并非罪过。不必以女子心怀壮志为耻,无须将恭顺良善奉为圭臬,更不必为此扭捏作态、自缚手脚。”
“我深以为然。”
“更何况,裴惊鹤终究是我的兄长。是他将那枚镶金嵌玉、象征侯府血脉的长命锁扣系在我颈间。”
“虽然后来被不识货的养父母当掉,可阴差阳错被富商认出,传入京城,我方得以认祖归宗。”
“不瞒您说,若非认回这门亲,我在留县……恐怕早已活不下去了。”
“成景淮游学在外,见识愈广,学识愈深,中举之日近在眼前。他娶我之心未改,可世故如成三爷,又怎会容我一个曾卖身为奴、靠浣衣洒扫过活的女子,占了他儿子正妻之位?”
“吃不饱、穿不暖,我能咬牙挣几文钱果腹,能去乱葬岗扒死人衣裳取暖。”
“可若身为县太爷的成三爷真要动手除我,那时的我,毫无招架之力。”
“是兄长系在我颈间的那枚长命锁,给了我一线生机,让我绝处逢生。”
虽说……
上一世,她即便认祖归宗,终究还是在饱受折磨后含恨而终。
可这世间因果,便是有千般怨、万般恨。
怨天怨地怨命数,也绝怨不到裴惊鹤系上的那枚长命锁上。
该怨的,是恶人凶残,是人心歹毒。
该恨的,是她自己竟对所谓“血亲”心存侥幸,从一开始便落了下风。
一步错,步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