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璈一路走到今天,什么危险没碰上过。
就算这会儿被陆惟生掐着脖子不能动弹,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咧嘴笑了笑,说道:
“陆队,我奉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路障后那么枪口正对着你呢,杀了我,谁都走不掉,药品也休想带出禅机城……Gasoline临时基地里应该有不少重伤队员等着救命吧……”
“呵。”
陆惟生也笑。
笑的同时,手指加了几分力道,硬质行动手套一点点挤压气管,徐璈被迫仰头。
男子的瞳孔宛如某种夜行猛兽,随着愈发深浓的夜色渐渐亮起,里面透着点将他玩弄于股掌的兴味,像是在回击他此前对苍芙的大不敬。
“听说人在害怕的时候,话会变多,看起来是真的。”
“……”
徐璈感到呼吸困难,开始小幅度挣扎。
手指不自觉攀上男子的胳膊,勾到苍芙替他系好的蝴蝶结,纱布差点散开。
陆惟生猛得松手,徐璈向后踉跄了一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胸前珠玉佛牌碰撞,发出一串清脆的叮当声。
男子俯身蹲下去,伸出两根手指,用指背抽打徐璈的脸颊。
力道很轻,但羞辱性极强。
徐璈脸上的体面彻底挂不住,正要咆哮着暴起,肩膀又被戳上同样的两根手指,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你。”
“……”
“我会让你看着我在禅机城里站稳脚跟。”
说着,陆惟生起身,用极致的下目线俯视徐璈。
“至于到时候你是死是活,不妨问问你胸前这堆求来的佛牌,他们会告诉你答案。”
“……”
直到这一刻,徐璈终于开始正视这位对手。
根据希尔德巡逻队高层的说法,此人是被星联会长亲手流放至此,曾供职于特别行动队,俗称“黑德良养在身边的走狗”和“走狗头子”。
聊到这一富有侮辱意味的称呼时,高层们往往捧腹大笑。
徐璈也跟着咧嘴,手里的高档雪茄一根接着一根,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官方高层给他的指令很简单——
不要直接扼杀,但也不要让此人手里的队伍壮大起来,就这么将他永远牵制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Gasoline建立之初,几乎是被掠劫者踩在地上欺负。
徐璈趁这支队伍进入高危作战区清扫反叛军时,多次轰炸临时基地,看着这群人拖着死伤之躯断水断电断药,最后连栖身之所也失去。
但很显然,无论是黑德良、希尔德巡逻队还是他,全都低估了陆惟生。
根据巡逻队高层的近期指示,基于Gasoline队伍壮大,“牵制陆惟生”已经过渡为“杀了也行”。
这也是今日徐璈敢直接下死手的原因。
夜风起。
又降了些许的气温拉回思绪。
徐璈算是能屈能伸之人,也有点不想再继续仰视男子的意思,从地上爬起来站好。
他强装镇定,掸掉身上的灰。
“跟我上浮游艇吧,陆队,别让那几个老头等着急了。”
“你跟我上越野。”
徐璈换上一副和善的面容,佯装劝慰,“越野车速度太慢了,你知道的,我们要去的可是繁华的主城区。”
陆惟生不理会他,直言道:“让你的人把路障撤了。”
“……”
“现在,快点。”
徐璈深呼吸,回头看一死状安详的下属。
巡逻队提供的崭新装备横在这几具尸体胸前,维持着上膛的姿势,短暂的幻想里,他取过枪,对准陆惟生的脑袋疯狂扣动扳机,直到清空弹匣。
回归现实世界,这位叱咤风云的掠劫者好脾气地耸肩,从嘴里蹦出一个字:
“行。”
几分钟后,路障被搬离。
所有装甲车贴着路沿停靠,替越野车让出一条宽敞大道。
徐宗明被烫伤的嘴唇涂抹了药膏,但还是血肉模糊,伤口肿了三倍大,看起来尤其滑稽。
越野车驶过时,他从放下的窗户里看见绷着脸的徐璈。
对视的一瞬间,自家老大嘴里似乎蹦出无数句“蠢货”,哐当哐当砸在他的头顶。
将他本就不高的个子压得更加袖珍。
“痛骂”过徐宗明,徐璈仍不解气,每一辆装甲车上站着的掠劫者都被他用如刀的眼神狠狠剜过。
*
珍夷大厦。
半层一间布置高雅的茶室。
会客堂里,苏鹤兰位居主座,秦赵光坐左副手,右副手的位置空着,从前那是徐璈的专座。
剩余十七八名富商分坐两排,等人等得心焦。
茶水凉了又换,果脯吃空了好几碟,总算是等到消息,说人在电梯上了。
众人听过陆惟生的名号,但向来没太把他当回事。
都以为此人是一介穷凶恶极的草莽,与他们这些掌握着禅机城经济命脉、每季度都要飞去垣辉城黄金沙滩度假的上等人并不共存于同一个世界。
至于徐璈,看在他率领一支掠劫者舰队、又背靠希尔德巡逻队高层的份上,苏鹤兰等人给他一些薄面。
在旧城区作威作福还行,但真到了核心主城区,凡事还得商量着来。
没多久,会客堂的门向两边拉开。
陆惟生和苍芙并肩走在最前方。
两人个子都很高,一身简单的作战服,沾染着灰尘和零星血迹,在一众做工考究的唐装和西服里显得格格不入,但气势锋利,轻松横扫整间会客堂,莫名令人胆寒。
在他们身后,徐璈被虞衡反剪了双手,推进门内。
四周顿时响起窃窃私语声。
风光无限的掠劫者头子踉跄了几步,按捺着怒火抬眸,视线滑过众人的脸。
但凡眼底流露出幸灾乐祸之人,都被他暗暗记在心底。
苏鹤兰满头银发,朝后梳得一丝不苟。
他活到这把岁数,坐镇与禅机城挂钩的海西、耀珩两家商社社长之位,还能把家中有异心的小辈制得服服帖帖,俨然人精一个,视线触及陆惟生和苍芙的一刹那,当即给了秘书苏晓一个眼神。
苏晓会意,对下首坐着的众人道:“各位,劳烦向后稍一稍。”
接着转头看向服务人员,“添三把一样的椅子,动作快些。”
“好的。”
添置椅子的间隙,苏鹤兰主动起身,伸出手掌迎向陆惟生
“陆队,久仰大名。”
“苏总。”
陆惟生摘了行动手套,与苏鹤兰微一握手。
交握的瞬间,苏鹤兰摸到一层厚厚的茧,比他上了年纪的掌心皱纹还要硌人,是不掺半点水份的练家子,心底不由得咯噔一声,耷拉的眼皮抬了抬,刻意将笑容加深了一些。
恰好座椅到位,便迎三人坐下。
徐璈趁机回到自己的专座,含着怒气整理了一番皮衣,接着端起面前的茶水一口闷,又丢了两粒果脯进嘴。
嚼了两下,心情算是平复了一些。
秦赵光看着他,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偏过头。
苏鹤兰喜怒不形于色,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从苏晓手里接过镶了金链的老花镜,朗声道:
“为何急召各位于此,想必诸位心底都清楚,根据初步统计,申云工业园被毁的厂房达到六十余间,其中,我们苏家的零四号厂房更是达到了全损的地步。”
苏鹤兰上了年纪,说点长句就开始气喘。
苏晓将吸入式药物递过去,罩在他口鼻处,按出细密的白雾。
秦赵光作为副社长,继续道:
“除了申云工业园,琅山大道也在浮游艇的轰炸下损失惨重,支撑全城的通讯箱被毁,导致光屏失效。还有,通往主城区的道路被掠劫者封锁,商社急用的货物全都堆积在旧城区,必须启用小型运输车从城外绕路……这件事情,还希望徐……总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解释?”
徐璈和秦赵光死活不对付,这会儿当众遭到质疑,火气一下子涌上来。
他指着淡淡喝茶的陆惟生,怒道:“他擅自入城盗取药品,老子为了护住这批货启用装甲车和浮游艇拦截,有什么问题?”
分装药品拍卖这一行是隐形的暴利。
牵扯到实实在在的利益,苏鹤兰看向陆惟生的眼神多了几分敌意。
“陆队,徐总说的盗药一事,可是真的?”
陆惟生不似众人想得那般粗鲁,将薄胎骨瓷茶盏轻轻搁在桌上。
虽然掌心覆有厚茧,但手指足够修长,环扣着小巧的杯子,煞是好看。
薄唇微张,冒出两个字:“假的。”
徐璈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随后冷笑出声,“呵,陆队,我说你是不是忘了装甲车上那么多影像捕捉器?我随随便便调一些过来,便能证明我说的话是真的。”
陆惟生挑眉,嗓音里含了一丝戏谑的笑。
“哦?是吗?”
徐璈气得嘴唇都在颤抖,“陆惟生,你tm不要睁眼说瞎话!”
深色漆刷过的胡桃木宽约三米,中间挖空,用树脂封了些漂亮的晶簇在里头。
男子端起茶盏,隔着桌子将刚添上的滚水泼过去——
将将好泼了徐璈一脸。
中途一滴未漏。
“放尊重点,星际掠劫者没有资格直呼本队长的名字。”
陆惟生此番举动堪称狂妄,但在座之人根本没有指责的立场,一来事情没查清楚,二来被泼的只有徐璈,未殃及旁人半分,再者男子满身杀伐之气,委实骇人,只好低头噤声,等待苏鹤兰发话。
烫水浇脸,且不说有几分疼痛,光是今日屡次被羞辱,徐璈就觉得要昏厥过去。
好在苏鹤兰及时介入。
银发老者嫌弃徐璈上不了台面,侧身看着陆惟生,定定道:“陆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很简单,塞西莉亚星系边境药品被劫,流入希尔德星系,巡逻队查到犰狳头上,而犰狳注册在禅机城,此事便进入了Gasoline的管辖范畴。”
“你胡说,巡逻队绝不会查到犰狳头上。”
徐璈捶桌,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动。
珠玉佛牌跟着震颤,苏鹤兰瞥了一眼,迅速收回视线,只觉得晦气。
陆惟生不慌不忙,“徐璈,我知道你和巡逻队有着一层合作,但你应当清楚,Gasoline才是官方意义上隶属于巡逻队的那一方,我们时常出入高危作战区,药品消耗量极大,巡逻队负担不起,所以暗中告诉我这批药品的消息,示意我们可以取走一部分。”
这番话简直是明着告诉在座各位,Gasoline才是巡逻队真正偏袒的那一方。
徐璈和他率领的掠劫者不过是可以轻易舍弃的棋子。
“你、你别在这里胡说!!”
“如果是胡说,那我是怎么通过的环形防御区?又是怎么知道药品潜藏在申云工业园零四号厂区?”
“……”
徐璈知道陆惟生在胡言乱语,但偏偏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男子话锋一转,“不过,我确实对一件事情感到很奇怪。”
苏鹤兰隐约察觉到不对劲,连忙追问,“什么事情?”
陆惟生看着苍芙清空果脯,于是将自己面前一颗未动的盘子推过去,这才道:
“巡逻队依赖Gasoline清扫反叛军,又与徐总存在合作,想来我们进城取药一事,徐总应该是知情的。”
苍芙吃了太多果脯,手指糊上一层糖霜,一边用湿巾清理,一边搭腔:
“不是应当,是肯定,谁不知道掠劫者和Gasoline常年维持微妙的平衡,更何况禅机城里还居住着这么多平民,巡逻队是疯了才会在禅机城里挑起纷争,所以……”
陆惟生立刻接上,“所以,徐总出动如此量级的装甲车和浮游艇,是故意的。”
苍芙勾唇,“但目标不是我们这辆微不足道的普通越野车。”
“那目标会是谁呢?”
陆惟生抬眸,扫视会客堂里的众人。
有些人听懂了,有些人没听懂,但却知道此事牵涉重大,喝茶吃零嘴的动作全都停了下来,注视着上首对峙的两方人,心底有了种莫名的预感——
禅机城即将局势大变。
苏鹤兰和秦赵光当然属于能听懂的那一挂。
但秦赵光性子更急躁一些,当即对着徐璈拍桌翻脸,怒骂:
“徐璈,搞了半天,你是冲我们来的!!”
目的达成,苍芙和陆惟生隐晦地相视一笑,随即再度火上浇油:
“哦对了,我才想起来,禅机城里好像只有徐总有空域权,能够启用浮游艇运输货物,所以琅山大道被炸毁,在座各位里,只有徐总不受任何影响。”
这时,虞衡终于插了一句嘴,将讨伐徐璈的氛围烘托至最高潮——
“天呐陆队,我们被人当枪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