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杨梅新至。
离狮威军营地最近的江宁城郊外,有一处杨梅果园。
每当有嘴馋的家伙来偷摘杨梅时,看园子的老大爷都会背着手,板着脸,出来将人教训一顿。
可惜狮威军的将士们都是年轻小伙子,脸皮厚得很,都知道老大爷是个“纸老虎”。
因此,将士们总是一边笑嘻嘻地祸害杨梅树,吃得饱肚溜圆,一边在园子里寻到扫地、搬运、挖地窖的活,麻利地替老大爷干完。
因为将士们太频繁“光顾”,最后甚至到了小队团建的地步,看园子的老大爷干脆将园子四周的栅栏全拆了,只管躺在枝繁叶茂的杨梅树下摇扇子睡觉。
一觉醒来,泉水挑好了,肥料添完了,地也扫了,除了杨梅树光秃,其他到处都干干净净,连颗核都不见乱丢。
老大爷不免感叹这狮威军委实军纪严明,是群好孩子。
他有些想不通,这么好的孩子们,必然有好官带着,怎么会惹出害死五千多固英城老百姓的大事呢?闹得全国沸沸扬扬,不得安宁。
“唉......”老大爷长叹一口气,不免替人忧心。
正当老大爷晃着摇椅,将睡着的时候,一个身穿官服的女子幽幽策马,行至门前。
为了方便将士们不用翻墙爬树,能从各个方向进果园,果园的栅栏已经全拆了。
但那身穿官服的女子却还是翻身下马,站在那几根简陋木头搭建的园子正门,远远朝老大爷行礼:
“老人家,听说您这里有杨梅,多少钱?我想买一些。”
从未见过女子穿官服,老大爷颇为新奇,迎上去一看,发现对方官服上是个狮头标志,和那群天天来吃杨梅的小子们身上一样的,忍不住问:
“您是狮威军的?”
知罗再次行礼,“是的。”
“女子还能做官?”
“不,我不是官了。”
听出知罗语气里的黯然,老大爷不再多说,搬来梯子爬上树,捧了最熟的两枝梅子下来,放在纸包里扎好,递给知罗。
知罗感谢收下,“老人家,请问多少钱,我给您。”
老大爷摆摆手,“你们军里那些毛头小子哪次来给过钱,不用钱,有你们三十万大军给我守园子,我高兴得很,拿去吃吧!”
见老大爷很固执的样子,知罗不再坚持,再次道谢。
将离去之时,老大爷像是感叹,又像是自言自语,道:
“不做官了好啊,不做官就不拼命,就不危险。谁说非要当大官才叫有本事,相夫教子做个好妻也难呢!”
知罗面色一郁,行礼离开。
她捧着杨梅,慢慢走回狮威军的营地。
如今东宫斥令已下,她被免去所有官职,罗东东从营长被降为士官,霍乾念被罚俸一年,削级一等。
她已不再是狮威军的军师,可将士们见到她,还是会道一声“军师大人安好”。
她既不解释,也不回应。
因为她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去京都东宫领罪。
这条努力了十多年才攀登至峰顶的路,只一夜之间,就又回到原点。
从今以后,她不再是令人敬佩的狮威军女军师,只是小女子知罗了。
前往东宫的马车已经在等,知罗想去和她的少年将军道个别。
走进主帅大帐,霍乾念正在里头看公务文书,云琛罕见地不在帐中。
霍乾念放下手中文书,神情没有任何特别。
知罗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行什么礼,是以下属自称,还是以“小女子”自称。
似乎看出知罗的窘迫,霍乾念率先开口:
“京都城已打点妥当,你但去无妨。”
知罗脸色微白,道了声“多谢将军”,而后忍着眼泪,抬眼看向霍乾念。
他今日没有穿铠甲,只穿着一身茶色织金蟒纹道袍,玄染金线的醒狮腰带束在正中,对开圆领微微衬着清瘦的下颌。
高挺的鼻梁之上,是一双不轻易透露喜怒,又仿佛洞察一切的凤眼。
望着那双眼,好像跌进望不到尽头的幽夜。
无需任何金玉磐石做背景,也不用任何装点在身,霍乾念只是两手搭在扶手上,简简单单坐在那里,便是气宇轩昂,那般不可一世。
知罗心头酸楚:就是这样的霍乾念,那样令云琛喜欢吗?
难道这世上,只有她知罗在意世俗的眼光,霍乾念与云琛却可以做到那般不在乎吗?
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知罗就那么直直望着霍乾念,泪如雨下,直到视线彻底模糊,根本看不清霍乾念的脸。
看向知罗怀里的杨梅,霍乾念眉头微皱,说出了他本来不愿说的话:
“知罗,你很聪明,但你想得太多,顾虑太多。敏锐也等于敏感,骄傲也等于一叶障目。希望你明白。”
知罗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是我想的太多吗?我想的所有,将军也都想到了,不是吗?”
话说到这份上,已没必要再遮遮掩掩,知罗直视着霍乾念,苦涩开口:
“您一直都知道,我……爱慕云将军。”
霍乾念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知罗是将对云琛的心意掩藏得极好,可瞒得过所有人,不可能瞒过时时刻刻关注着云琛的霍乾念。
无论是定下云琛去偷防布图的那日,还是离开烟城时,霍阾玉在郊外月下为手持长剑的云琛送别,恰被知罗撞见,随后她便面色忧郁了许久的那日。
知罗一切心思,全都被霍乾念看在眼里。
霍乾念道:“‘战城门’与‘闯西南’,一黑一白两张纸。很多人都知道我与云琛有拈阄的习惯,却不知,若纸张颜色不同,云琛总是习惯选深色。
这点你发现了,所以将‘战城门’写在黑色纸上。你的嫉妒心,让你不想她与青楼的姑娘们多接触,你想她去战城门。但你太不了解云琛,她从来不是私情大于公务的人。”
知罗脸色一白。
没错,她确实想的多,想得细,总将各种各样的小心思用在云琛身上。
因为看到云琛与霍阾玉在一起,她心里便吃味发酸;看到云琛与霍乾念在一起,她便想要发狂。
只要一想到云琛要去“闯西南”,去城里和那么多搔首弄姿的青楼姑娘混在一起,光是想象那情景,知罗便嫉妒得火烧一般。
正是这样的嫉妒和公私不分,最终叫五千多无辜百姓为此丧命。
这一点,霍乾念后来也许猜到了,但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这不是为了保知罗,只是不想让云琛知道真相,心中难安。
看着怀里溢出淡紫色汁水的梅子,那是云琛喜欢的味道,可好像已脏得不配送到云琛面前。
知罗落下两行泪,觉得自己无比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