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记忆突然攻击了谢昭。
是的，没错，堂堂端王爷微服出行时潜入了蓟县暖房，结果忙活了半日，被管事的嫌弃，结了钱让他另谋高就了。
这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如果不是何二提起，谢昭早就将这段记忆给封存了。
不过上次看何二时，他还没有这么消瘦，怎么数月不见，瘦成了这样？
谢昭不说话，何二心中七上八下，他紧闭着双眼高声道：“草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是王爷。请王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草民吧！”
谢昭眉头微微皱起，脸上的神情复杂又古怪。半晌后，他无奈地叹了一声：“起来吧，本王没放在心上。”
何二捡起身前的四个铜板，利落地爬了起来。他将铜板放置在掌心中，弯着腰双手交叠捧到了谢昭身前：“克扣了您的铜板，草民现在给您补上。”
谢昭并没有伸手去接铜板，而是反问道：“你是因为知晓了本王的身份，害怕被本王报复，才会寝食难安的吗？”
何二不敢抬眼看谢昭，他点点头后又摇摇头：“最初是这样的，很害怕，怕被抄家灭族，死得不明不白。可是等了好几日都不见王爷报复，后来也就想明白了，王爷若是想要报复草民，草民早就死了。”
谢昭心中五味杂陈，轻叹一声后，他捡起何二掌心中的四个铜板，缓声道：“不用怕，本王不是草菅人命之人。其实你当时说的话也没错，本王手脚确实不利落，比不过别的工匠，你看不上我也是应该的。”
“铜钱本王收下了，你可以心安了。”
谢昭取走铜钱后，何二并没有走，而是继续说道：“想明白王爷不会报复草民后，草民才真正开始吃不下睡不着。”
谢昭捏着温热的铜钱一愣：“这是何意？”
何二低着头，泪水滴滴答答挂了下来：“王爷王妃大好人，你们没来之前，幽州多少人吃不上饭种不上地，一场大雪下来，多少人得活活冻死。你们太好了，给我吃饱饭穿暖衣裳，我却克扣了救命恩人的银钱……”
何二抬手“啪啪”给了自己两巴掌，悔恨又懊恼道：“是我过了几天好日子就飘起来了，仗着手里有了一点小权利，对别人趾高气昂挑挑拣拣。我真不是东西！”
“王爷，您罚我吧，您打我骂我都行。草民以后一定踏踏实实做人，再也不敢为难别人了。”
谢昭叹道：“好了，你已经知错，本王就不追究了。望你以后好好做事，对待工作尽心尽责就好。”
有很多人会利用手中的一点小权利去最大限度的为难别人，甚至恶意刁难人后，还在沾沾自喜，沉醉在小权利带来的快乐中。
何二能通过部曲选拔，入盐场库房做管事，就证明他有能力。他能自我反省自我检讨，证明他有良知。
一个有能力也有良知的人，应该给予机会。
何二走了之后，谢昭将四个铜板递给了师乐安：“给。”
师乐安笑道：“王爷好厉害，靠着自己的劳动，赚了六个铜板！”
谢昭乐了：“比不上乐安，同样是忙碌了半日，你不止拿足了银钱还得了一个大萝卜。而我还是被扣了两文，没办法，本王不善体力活，只能到别处高就了。”
杨骁不知二人在说什么，他狐疑地看着二人：“哎？王爷王妃，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萝卜？”
二人对视一笑：“好了，时辰不早了，该出发了。”
*
长芦盐场开场售盐的圣旨还没到达蓟县，浩浩荡荡的各路商队已经将蓟县的客栈旅馆给包圆了。这几日走在蓟县的大街小巷中，随处可见身着锦衣操着各种口音的盐商们。
梅清宴也在其中。
他是第一批来到蓟县的盐商之一，因为来得早，他住进了蓟县最好的客栈，推开窗户就能看见蓟县的大钟楼。
坐在客栈临窗的位置，梅清宴捏着酒杯，心不在焉地看向了窗外。又一队盐商进城了，梅清宴一眼就见到了熟人——白氏的当家白仲。
近些年白氏在金陵的地位远超梅氏，丹阳郡大半的官盐铺由白氏商队运盐。这不是个好消息，白氏进场，梅氏的胜算又低了几分。
白仲身材矮胖，走路时眼高于顶，之前在金陵碰面时，梅清宴就算上前欲与之攀谈，也只会得到他鼻息间的冷哼声。可是今天，白仲竟然一眼就看到了窗边的梅清宴。
白仲伸出戴满了戒指的胖手，对着梅清宴挥挥：“梅掌柜，幸会，幸会！”
梅清宴放下酒盏，起身拱拱手，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白东家！竟然会在此相遇，真是幸会！”
没多久，梅清宴的桌子边就坐满了盐商。能和白仲凑一起的盐商在扬州府都能叫上名号，几番客套后，白仲眉开眼笑地对众人介绍着梅清宴：“几位贤兄，今日我们遇见梅贤弟，真是走了好运了。”
有人接话道：“哦？白老弟，此话怎讲？”
白仲道：“你们有所不知，端王妃和梅氏颇有渊源。”
梅清宴对众人拱拱手：“王妃的母亲，是在下的姑母。”
盐商们看梅清宴的眼神顿时变得更加热烈：“原来如此！原来梅老弟同王妃是表亲。这真是走了大运！届时还请梅老弟在王妃面前为我们多美言几句啊！”
“听说端王爷和王妃伉俪情深，王妃又是梅老弟的表妹，哎呀！世上竟有如此凑巧之事，我们也能跟着梅老弟沾沾光了！”
听着盐商们七嘴八舌的贺喜声，梅清宴面上带着笑，神色坦然，其实心中已经懊悔得快要滴血了。
是啊，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怎么所有的不幸都被他梅清宴碰到了？
自从师青曼同胡司农部丞的公子定亲后，梅清宴使出浑身解数同师家“重修于好”。如今司农之位空悬，司农部丞暂管大景一切盐铁事务。
梅清宴讨好张氏和师青曼，就是希望师青曼成婚后能对胡家人引荐他。去年一年中，他耗费了无数的财力，眼见着计划就要成功，他就要搭上胡司农部丞的线了，谁能料到师青曼被圣上认为义女即将派出去和亲了！
这就意味着，梅清宴去年一年的投入全部成了空，梅氏还是没办法沾染运盐一事。
得知师青曼要被派出去和亲的那一天，梅清宴嚎啕大哭。
没了，都没了。
就在他心灰意冷，恨不得找根绳吊死的时候，朝中传出了好消息——幽州长芦盐场要开始售盐了。
更妙的是，小道消息称圣上让端王自行经营盐场三十年。
消息一出，大景的盐商都快乐疯了。长芦盐场就是一块肥肉，谁不想啃上一口？
梅清宴听说这个消息时感觉自己也要疯了。多好的盐场，多棒的时机，可是盐场的主人为什么是端王夫妇？
他有生以来挨的最惨的一顿打，就是这对夫妇联手打的呀！
想到去年躺在床上的整整二十日，梅清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感觉全身的肌肉关节又在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