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的阳光透过雕花长窗,在紫宸殿的金砖上投下斑驳光影。
长安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殿宇与千里关山,落在了安西那片黄沙漫卷、孤城耸峙的土地上。
“满城尽白发,死不丢陌刀。独抗五十载,怎敢忘大唐。”
漂泊在异时空时,后世那寥寥数语曾让她在无数个深夜掩卷长叹,胸中堵着化不开的悲怆与敬意。
可那时,这些于她而言,不过是历史书上的感叹,是令人扼腕的遥远故事。
直到她忆起来路,再回到此间,真正站在大唐的舆图前,指尖抚过安西都护府那几个小字,冰冷的墨迹才骤然变得滚烫灼心。
那不是掩埋在历史尘埃中的一段往事。
那是她长大的地方。
龟兹的佛铃声,疏勒的胡旋舞,于阗的美玉,还有那终年积雪的天山……
幼时记忆的碎片随着安西二字汹涌而来。
她记起了校场上并肩操练的同袍,记起了烽燧旁共饮烈酒,笑谈家中妻儿的戍卒,记起了那些面孔被风沙雕刻得粗糙,眼神却依旧明亮如星的勇士们。
那些面孔,那些声音,曾是她少年时代最鲜活的背景。
而在城楼上燃尽生命的老兵中,或许就有教她骑射的校尉,有给她塞过烤饼的伙夫,有在她迷路时背她回营的袍泽。
就是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子侄同乡,在这悲怆的黄沙之下,孤悬绝域血战至最后一人,至死仍面朝东方手握陌刀的悲壮行列里。
每当思及此,一种近乎窒息的心悸便会攥紧长安。
那不是对历史悲剧的感伤,而是对可能发生在故人身上的惨烈命运的切肤之痛。
安西,不再是一个地理名词或军事要塞,那是无数曾与她呼吸过同样风沙的人誓死守卫的家园。
当吐蕃联手大食蚕食安西,朝廷却因战乱和世家掣肘,藩镇割据而无力驰援,最终让那片富饶的土地落入敌手,让无数忠魂在绝望中老去。
这份深埋于心底的凄惶与怒意,如同暗火,日夜灼烧着长安的心。
让她在应对朝堂诡谲,权衡各方利益时,总有一个声音在冷静地提醒,快一些,再快一些。
不能再重蹈覆辙,不能让吐蕃趁乱壮大,也绝不能让那惨烈的白发满城在此世重演!
吐蕃的崛起之路,史书早已写明。
若王朝内部依旧腐肉丛生,党争不断,财政拮据,军政废弛……那么安史之乱的悲剧未必不会换一种形式上演。
届时,内有叛乱烽烟,外有吐蕃虎视,自顾不暇的大唐照样没有余力去顾及远在葱岭以西的安西。
因此必须要挖掉王朝内部所有可能酿成大规模叛乱的脓疮,才能筑起铁桶般的边防,让朝廷有源源不断的力量输向安西,输向所有需要大唐龙旗飘扬的地方!
那些盘踞地方兼并土地,隐匿人口,把持选官,甚至与藩镇暗通款曲的势力,正是王朝经脉上最大的腐肉。
它们侵蚀税基,败坏吏治,堵塞贤路,激化矛盾,是内部动荡的根源,也是削弱中央对边疆控制力的毒瘤。
不将这些腐肉彻底剜除,何谈整顿军备?何谈充实国库?何谈政令畅通,如臂使指地将力量投送到遥远的安西?
这才是长安登基后不惜掀起腥风血雨,以近乎酷烈的手段清洗世家豪强的深层原因之一。
不是她嗜杀,而是她比谁都清楚。
任由世家盘踞的朝堂,只会重现历史的悲哀。
那些只知争权夺利的豪门,永远不会明白,安西的每一寸土地都浸着将士的血,河西的每一阵风沙都藏着家国的危。
长安想要的不仅仅是一时的权柄稳固,更是一个健康的强韧的,能够支撑长期对外战略的稳固后方。
她要扫清一切障碍,让整个王朝的资源人才和意志,都能毫无滞涩地汇聚成保卫边疆,开拓西域的铁流。
这条路上,或许仍有荆棘与牺牲,但为了那不再重演的满城白发,她愿意做执刀披荆,背负所有骂名与重担的开拓者。
………………
在接到圣令后,郭曦便带着三万朔方精锐直奔安西,未及休整便马不停蹄赶往龟兹疏勒等重镇。
他从军多年,深知安西四镇乃是大唐西陲的门户,适逢安贼叛乱,朝廷无暇顾及此处,安西的守军经多年戍边大都疲态已显。
三万新援的到来如久旱逢甘霖,给安西带来的不只是粮草,更是稳定的人心和无尽的希望。
郭曦一面命将士加固城防,在城墙外侧增筑马面,深挖壕沟,一面调派斥候沿葱岭一线铺开,严密监控吐蕃军队的动向,白日里旌旗猎猎,夜间则篝火连绵,整座安西都沉浸在枕戈待旦的肃杀之中。
吐蕃此前数次遣使者入唐请求划界和谈,一是因为大唐内乱已平,他们到底是惧怕天威,再者是为了刺探虚实,看看刚登基的女帝性格如何。
因此当使者带着和谈无望的消息返回后,弃隶蹜赞便下定了决心对抗到底,在听闻郭曦率军抵达安西后,他当即下旨,命大相尚结赞率领六万吐蕃铁骑,裹挟着吐谷浑和回鹘叛部,趁着草肥马壮之际,要趁大唐大军未到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安西重镇龟兹。
安西都护府的驻军只有两万五千余人,郭曦又带来了三万人,双方的兵力不相上下。
吐蕃大军悍勇,安西的边军同样善战,再加上经历过数次战斗的郭曦部,因此纵使吐蕃大军来势汹汹,唐军及时退守并控制了重镇龟兹。
两军在荒漠中展开激战,郭曦身先士卒,横刀立马斩杀敌军无数,可吐蕃军队如潮水般涌来,唐军虽奋勇拼杀,却始终无法突破包围,两方一时僵持不下。
吐蕃的弃隶蹜赞满心满眼都是趁大唐内乱时猥琐发育,再图谋大事,却不想大唐天降英主,快速平定内乱后,又大刀阔斧的改革。
他知道自己的打算估计要落空了,但又不甘心就此认命,再度臣服于大唐,于是才决定举兵偷袭安西。
可此刻见到了大唐边军的战力,打成这种胶着的样子,弃隶蹜赞又回忆起了煌煌盛世的赫赫天威,在和心腹臣子商议后,决定再派使者去见大唐皇帝,以被围困的龟兹为条件,迫使大唐同于和他们和谈,并且不追究先前侵占陇右和安西几镇的过失。
因此当安西急报被送入大明宫时,吐蕃的和谈要求也紧随其后被呈至御前。
彼时长安正在听朝臣汇报各州县清理逆党一事,闻言猛地抽出悬挂在殿壁剑架上的天子剑,斩断御案一角,“吐蕃贼子!安敢如此!”
随后便召集文武众臣齐聚紫宸殿,当众宣布御驾亲征。
长安抬手止住下方欲开口劝谏的群臣,目光扫过那些或惊愕或担忧的脸庞,“诸卿无需多言,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道理朕懂,但朕少年时便在安西校场摸爬滚打,马背上的弓法箭术,不输军中任何一员悍将。”
“如今吐蕃虎视眈眈,号称要以二十万大军压境,龟兹城已被围,城内军民尚在苦苦支撑。此时若朕坐镇京城遥控指挥,一来军情传递迟缓,二来也会寒了安西将士的心。”
“朕亲往驰援,便是要让他们知道,大唐的天子誓与他们共守国门。”
此番话语,不仅让持重的武将们纷纷请战,也堵上了文臣的进谏,众人见帝王态度坚决,又念及她早年的赫赫战功,终究无人再敢以帝王安危为由阻拦。
长安见状,语气稍稍柔和:“朕与诸卿约定,秋闱开考前之前必定凯旋。在此期间,朝政由中书省与门下省共掌,科举印书之事,不得有半分耽搁。”
她起身而立,面容异常坚毅,“这一次,大唐的旗帜不仅要飘在在逻些城头,还要插到更远的碎叶,插到于都斤山,插到南诏,插到所有日月所照皆为汉土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