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庭,夜。
明明是冷冽的夜风,德安却总觉得里面夹杂着一股腐朽的湿气。
他提着灯笼走在最前头,四名太监抬着被草席包裹的尸首跟在后面,零散的头发从草席边缘荡下来,在渐深的夜中显得格外瘆人。
德安边走边寻思,自先祖创立栖梧,从没有任何一位妃嫔死后被处以焚刑,这位丽妃娘娘是头一个。
不,不是丽妃了,是苏晚昭。
正想着,尸首的右手突然又从草席中垂落下来,惊得正回头的德安顿时一个激灵。
“再走快些!”德安低声呵斥,心脏突突地发毛。
他正了正身形,眼角不住地偷瞄走在最前头的人。
帝王的玄色龙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唯有腰间的玉带扣偶尔反射出一道冷光。
德安借着微弱的光去瞧,那玉带上似乎绣着一条九爪金蟒。
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是陛下一直珍藏在玉匣子里那条。
陛下一共珍藏了两条玉带,一条是先柔嫔的,一条就是这个。
先柔嫔那条缀满了宝石,也破旧一些,这条却一颗宝石也没有,但那条金蟒却活灵活现的,十分传神。
德安暗自思忖,陛下这般喜爱,不知是出自哪位绣娘之手。
赵晏始终无声走在前面。
这条路,承载了他最深刻的记忆。
那日的瓢泼大雨里,他听闻她的死讯,不顾一切地往幽庭狂奔,满脑子都是她的一颦一笑,那时候他以为她真的死了。
而现在,她虽然要离开,但至少还活着,与他同在一片月色之下。
够了。
才靠近幽庭,远远就传来焦油焚柴般刺鼻的气味。
两个守火太监正缩在耳房里偷喝暖身的烧酒,破旧桌案上铜钱大的油灯晃得满墙都是乱颤的残影,两人正兴起,突然听到“哐当”一声巨响,铁门就被狂风猛地拍开。
年长太监指着年轻的骂,“就知道偷酒,连门闩都——”
他边骂边去推门,却在看到来人后突然噎住,手中酒碗“啪嗒”一声碎在了地上。
玄色龙纹靴尖一步踏入门槛,帝王带着一身寒气立在夜色里,身后跟着的太监总管正提着一盏惨白的灯笼。
“陛、陛下万福金安!”
两个太监几乎是爬着出门的,膝盖扑通一声砸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年长太监口中一甜,竟是被吓得不慎咬破了舌尖。
陛下怎么会亲临这种焚化旧物的污秽之地?这简直比中元节见鬼还骇人!
赵晏却脚步未停,径直往焚炼炉的方向走去,“起来吧。”
身后德安快步上前,灯笼杆直接戳到年长那太监的肩上,“开炉。”
开炉?
两人对视一眼,喝的那半壶酒全醒了,年轻太监吓得唇都泛了白,年长太监却反应极快,连滚带爬就扑向了焚炼炉。
那是口两人高的生铁炉子,炉膛里还积着前日焚衣的灰。
年轻太监跟在后面,抖得连铁钩都握不住,却在弯腰取火镰时意外瞥见德安身后。
四个太监正抬着一卷草席,席缝里漏出几缕乌黑色的长发,发梢还缠着根银白色的簪子。
“啊!”
小太监左脚绊右脚地跌进灰堆,呛得满脸全是黑灰。
年长太监顺着目光往后瞧了一眼,惨白着脸狠狠掐了一把小太监的大腿,“想死别拖累我!快点火!”
小太监只好哆嗦着又站起身,可划火石的手却在不住发抖。
“请、请陛下暂避烟尘……”年长太监恨铁不成钢,索性扭头冲赵晏跪了下去,他顺手捡起地上的铁钩,“咔哒”一声撬开了炉底的风门。
“不必。”
赵晏却一动不动,像尊雕像般立在原地,淡淡的说道。
老太监抹了把冷汗,不敢再说,只好用眼神示意小太监动作快些。
当火石擦出的火星终于跳上泼了油的棉条时,焚炼炉就着风门的鼓动,终于“轰”地一声燃了起来。
德安却嫌火势太小,突然踹了小太监一脚,“磨蹭什么!”
“是、是!奴才这就添猛火!”
小太监一溜烟的窜回耳房,不多时就捧出个黑色陶罐来,里头装着专门用来助燃的松脂油块。
他回到炉边,顶着猛烈的火焰将油块扔进去,刚接触到里面的火舌,炉子里就猛地窜起一人多高的热浪,逼得几人不得不连连后退。
德安见火势已起,立刻朝身后四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赶紧的!”
四人正要动作,赵晏却忽然说道,“草席留下。”
德安一愣,心头猛地突了几突,陛下连张破席子都不给留?这是要让苏氏赤条条地走,做鬼都挨冻啊!
他不敢多言,只得示意小太监们将草席撤出去。
苏晚昭的尸体已经僵了,灰白的唇角凝着块暗红色的血迹,十指还保持着弯曲的姿势。
月白色的光照下来,看得人直想呕。
四个小太监将尸首从草席里拽出来,抬着头脚,像扔一截木头似的,“咚”的一声,就将人抛进了炉膛。
火舌立刻卷了上来。
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瞬间弥漫开,混着头发燃烧的焦臭,熏得几个小太监捂住了嘴,德安皱着眉,想后退又不敢,只得也用袖子掩住口鼻,眼角都被呛出了浊泪。
可赵晏却像尊石像般立在炉前,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守火的小太监站在路边,踮着脚不停往炉中添油块,可油块本就不多,眼见着就要见底,他急得满头大汗,蹭到德安身边低声道,“公、公公,油块没了……”
德安气得又是一脚踹上他的腰,“还不快去再找?”
小太监却杵在原地未动,苦着脸看向德安,幽庭里的油块一共就这么多,平时只烧些主子们不要的旧衣物,根本不用松脂油块,也从没烧过尸体啊……
“取你们房中的酒来。”一旁的赵晏突然开口,肃杀的声音让几人心头都是一毛。
一老一少两个太监吓得一哆嗦,差点跪在地上,陛下怎么知道他们偷藏了酒?
直到老太监狠狠掐了那年轻太监一把,小太监才反应过来,“是、是!奴才这就去!”
他连滚带爬地冲回耳房,不多时又抱出来两个粗陶酒坛。
他刚要往炉子里泼,赵晏却伸出手,“给我。”
众人皆是一怔。
德安眼睁睁看着帝王接过酒坛,揭开坛封,浓烈的酒气顿时冲散了一部分焦腥的臭味。
他抬手,将酒液泼入炉中。
苏晚昭焦黑的轮廓还横在里面。
第一下,酒水淋在烧焦的发髻上,“嗤”地一声腾起一股白烟;
第二下,泼在那双已看不清楚的眼睛位置,火焰“轰”地窜得更高;
第三下,酒水直接浇向心口,烧穿的肋骨在火中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赵晏泼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完成某种祭祀仪式。
一坛渐空,又取来另一坛。
待最后一点酒液也泼在了尸首的脚踝上,赵晏终于将空酒坛扔给德安,声音平静得可怕,“再取酒,烧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