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装工作从次日清晨开始。
沈良站在仓库中央,眼前摆放着一堆零部件。
结晶器、冷却水箱、液压缸、传动轴,每一件都是这个月来的心血。
“先上底座。”他指挥道。
老张和王大山抬起厚重铸铁底座,小心翼翼放到预定位置。
底座足有三百斤重,两人累得满头大汗。
“歪了!”沈良蹲下身,拿出水平仪测量,“往左挪三毫米。”
老张喘着粗气,又把底座挪了挪。
“再来。”
“还差一点。”
“好,就这儿!”
水平仪的气泡终于居中。沈良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第一步算是稳了。
刘建国搬来液压缸,沈良接过来仔细检查接口。螺纹有些毛刺,得处理干净。他从工具箱里翻出锉刀,蹲在地上细细打磨。
“沈工,用不着这么细吧?”刘建国挠挠头,“差不多就行了。”
“差不多?”沈良抬起头,“液压系统要是漏油,整台设备就废了。”
刘建国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打磨完毕,沈良把液压缸装上底座。螺栓一个个拧紧,力度要均匀,不能有松动。
老张递过来扳手。
“用这个,省劲儿。”
沈良接过扳手,卡住螺帽用力拧。咔哒一声,螺栓紧固到位。
接下来是传动系统。
齿轮、链条、轴承,一样样装配上去。沈良手里拿着图纸,每装一个零件都要对照核对。
“王师傅,润滑油准备好没?”
“在这儿呢。”王大山拎起油壶晃了晃。
“给轴承上油,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沈良比划着,“大概这么多就够。”
王大山点头,拿着油壶小心翼翼往轴承里滴。
仓库里的工作一直持续到傍晚。
几个人累得腰酸背痛,但没人喊累。大家都明白,这次能不能成,就看这几天了。
第二天继续组装。
结晶器是核心部件,必须严丝合缝装进冷却水箱。沈良拿着游标卡尺反复测量,确保每个接口都分毫不差。
“慢点,再慢点。”他指挥老张,“别碰到边缘。”
老张额头青筋暴起,双手稳稳托住结晶器。这玩意儿不重,但尺寸精度要求高,稍有差池就装不上。
沈良蹲在旁边,目光紧盯接口位置。
“下去一点。”
“再往左。”
“好,就是现在!”
咔——
结晶器严丝合缝卡进水箱。
老张长出一口气,手臂都在发抖。
“成了?”
沈良检查一遍接口,确认无误后点点头。
“成了。”
仓库里响起一阵欢呼。
但沈良没有放松。最难的部分还在后面——电控系统和液压系统的对接。
刘建国把电控柜推到设备旁边,开始连接线路。一百二十个继电器,对应几十个控制点,每一根线都不能接错。
沈良拿着电路图站在旁边,逐一核对。
“这根接错了。”他指着一根蓝色电线,“应该接到第三个端子。”
刘建国赶紧改正。
“还有这根,位置不对。”
“这个继电器型号不匹配,换一个。”
整整三天,两人对着电控柜反复检查、调整。每一根线、每一个接点,都要确保万无一失。
到第四天下午,所有线路终于接完。
“试一下?”刘建国擦了擦手心的汗。
沈良深吸口气。
“试。”
刘建国合上电源开关。
嗡——
电控柜发出低沉嗡鸣声,继电器纷纷动作。咔嚓咔嚓的声音此起彼伏,像连珠炮似的响个不停。
沈良紧盯着指示灯。绿灯一个个亮起,液压泵启动,传动轴开始转动。
“动了!”老张兴奋大喊。
设备缓缓运转起来,虽然还没装铜水,但机械结构已经可以正常工作。
沈良盯着转动的传动轴,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下一半。至少机械部分没问题。
“先停下。”他喊道。
刘建国关掉电源,设备慢慢停止运转。
“检查一遍。”沈良吩咐,“看看有没有松动,有没有异响。”
几个人围着设备转了一圈,仔细检查每个连接点。
“没问题。”老张确认道。
“液压系统也正常。”王大山补充。
沈良这才稍微放松些。
“明天浇铸实验。”他说,“到时候就知道能不能用了。”
当晚,沈良在宿舍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那台连铸机。零件能装上,不代表就能正常工作。浇铸过程中温度高达一千多度,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导致整台设备报废。
他翻身坐起,点上一支烟。
窗外夜色深沉,远处厂房灯火通明。钢铁厂从不休息,高炉日夜运转,生产线永不停歇。
而他,也不能停。
第二天一早,沈良就赶到仓库。
老张已经在了,正给设备做最后检查。
“沈工,准备好了。”老张说,“铜水厂里会派人送过来。”
沈良点点头,又把设备检查一遍。结晶器、冷却系统、液压缸、传动轴,每个部件都运转正常。
九点整,一辆小推车推进仓库。
车上放着一个坩埚,里面是刚从高炉取出的铜水。橙红色液体散发着逼人热浪,空气都被烤得扭曲变形。
“小心点。”沈良提醒,“别洒出来。”
两个工人抬起坩埚,缓缓走向连铸机。所有人屏住呼吸,目光紧盯那团火红液体。
“准备。”沈良站在电控柜前。
“好了。”老张回答。
“开始!”
刘建国按下启动按钮。
电控柜嗡鸣声骤然升高,液压泵全速运转,传动轴飞快旋转。冷却水哗啦啦流进水箱,结晶器开始降温。
“浇!”
两个工人倾斜坩埚,炽热铜水倾泻而出。
橙红色液体注入结晶器,瞬间冒起白色蒸汽。嗤嗤声响个不停,整个仓库都弥漫着金属气息。
沈良死死盯着温度表。
一千二百度。
一千度。
八百度。
“冷却正常!”老张喊道。
传动轴带动结晶器缓缓移动,铜水在里面快速凝固。不到两分钟,一根铜棒就从另一端伸出来。
“成了!”刘建国激动得跳起来。
但沈良没有放松。他拿起游标卡尺,测量铜棒直径。
五十毫米,误差零点一毫米。
又检查表面,光滑平整,没有裂纹。
“再来一次。”他冷静说道。
第二次浇铸开始。
这次沈良调整了冷却水流量,传动速度也稍微加快。铜水注入结晶器,又一根铜棒缓缓产出。
直径五十毫米,误差零点零八毫米。
沈良嘴角微微上扬。
“继续。”
第三次。
第四次。
第五次。
连续五次浇铸,每一次都成功产出合格铜棒。直径误差控制在零点一毫米以内,表面质量完全达标。
老张拿起一根铜棒,来回端详。
“真他娘的成了!”他哈哈大笑,“咱们真搞出来了!”
王大山也激动得眼眶发红。
“沈工,你这脑子,太他妈厉害了!”
刘建国抱着电控柜,眼泪都快流出来。
“我这辈子就没干过这么牛逼的事儿!”
沈良看着那几根铜棒,心里也涌起一阵成就感。但他很快冷静下来。
“别高兴得太早。”他说,“现在只是初步成功,稳定性还得继续测试。”
“对对对。”老张收起笑容,“得多试几次。”
接下来一周,连铸机进行了连续测试。
从早到晚,不间断浇铸。
铜棒一根根产出,堆满了仓库一角。
过程中也出现过几次小问题。
有一次液压缸压力不稳,导致传动速度波动,铸出来的铜棒表面有轻微波纹。沈良调整了液压系统参数,问题解决。
还有一次冷却水箱漏水,差点导致结晶器过热。王大山连夜补焊,总算没耽误进度。
但总体来说,设备运行稳定。
到第十天,累计浇铸超过五百次,合格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八。
这个数据,已经超过沈良预期。
“可以了。”他放下记录本,“准备向厂里汇报。”
老张搓了搓手。
“真要报上去?”
“不然呢?”沈良反问,“咱们折腾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刘建国有些紧张。
“万一厂领导不认可怎么办?”
“那就让事实说话。”沈良拍了拍身旁的连铸机,“这玩意儿摆在这儿,谁也否认不了。”
当天下午,沈良写了一份详细报告。
报告里列出了连铸机所有技术参数、测试数据、成本分析。还附上了几张照片,清晰展示设备结构和产出的铜棒。
写完报告,他直接去了厂长办公室。
厂长正在批文件,抬头看见沈良,有些意外。
“小沈?有事?”
“李厂长,我有个东西想给您看看。”沈良把报告递过去。
厂长接过报告,随手翻了几页。
然后动作突然停住。
他把报告放到桌上,重新从头开始看。这次看得很慢,每一页都仔细研究。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十分钟后,厂长抬起头。
“这是你搞的?”他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
“是。”沈良点头,“和几个老师傅一起搞的。”
厂长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你知不知道,这东西意味着什么?”他声音有些发颤。
“知道。”沈良平静回答,“如果推广开,全国钢铁厂的生产效率都能提升至少三成。”
厂长停下脚步,死死盯着沈良。
“你有多大把握?”
“百分之百。”沈良毫不犹豫。
厂长沉默片刻,突然抓起电话。
“接我省冶金局,找赵局长。”
电话很快接通。
“老赵?我是李国强。对,有个重要情况要跟你汇报……”
李国强抓着话筒的手指节发白。
“对,就是连铸技术。不是引进的,是我们厂自己搞出来的。”
电话那头传来赵局长急促的声音,李国强侧耳听着,脸上表情变了几变。
“明天?行,我明天上午十点在厂门口接您。”
挂断电话,李国强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沈工,你可给我整了个大的啊。”他抹了把脸,“省里明天就要派专家组下来。”
沈良心里稳得很。
“那正好,设备就在那儿,让他们随便看。”
李国强盯着沈良看了半晌,突然笑了。
“你小子是真有两把刷子。不过我得先问清楚,这技术真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从头到尾,每个零件都是我和老张他们亲手做的。”沈良语气平静,“设计图纸还在我办公室,需要的话,我现在就能拿给您看。”
李国强摆摆手。
“不用,我信你。”他重新坐回椅子上,“但是省里那帮专家可不好糊弄。你今晚回去好好准备准备,明天答辩的时候可别露怯。”
沈良点头离开办公室。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脚步声回荡。他加快步伐往车间走,得赶紧把这消息告诉老张他们。
推开车间大门,刘建国正蹲在地上擦铜棒。
“沈工回来了?”他抬起头,满脸期待,“厂长怎么说?”
“省里明天来人。”沈良脱下外套挂在墙上,“冶金局的专家组。”
刘建国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
“这么快?!”
王大山从设备后面探出头来。
“那咱们得赶紧把设备再检查一遍。万一明天运行的时候出岔子,那可就丢人丢大了。”
“对。”老张从楼梯上下来,手里拿着扳手,“我现在就去检查液压系统,你们俩把电控柜再测测。”
几个人立刻行动起来。
沈良走到连铸机旁边,仔细打量每个细节。
结晶器表面擦得锃亮,传动装置的齿轮咬合严丝合缝,液压管路没有任何渗漏痕迹。
“冷却水的温度调好了吗?”他问。
“调好了。”王大山拍拍水箱,“保证在二十到二十五度之间。”
刘建国蹲在电控柜前,拿万用表测量线路。
“电压电流都正常。继电器也没问题。”
老张爬上梯子,检查顶部的注液口。
“这里有点油污,我擦一擦。”
几个人忙活到晚上九点多,才总算把设备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
“行了,今晚都回去休息吧。”沈良说,“明天一早过来,再最后调试一次。”
老张犹豫了一下。
“要不我今晚就守在这儿?万一半夜设备出点问题……”
“不会出问题的。”沈良打断他,“这几天测试那么多次都没事,今天也不会有事。”
老张还想说什么,被王大山拉住了。
“沈工说得对,咱们得养足精神。明天可是关键时刻,熬夜熬得头晕眼花的,那才容易出错。”
几个人这才收拾东西离开车间。
沈良走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静静矗立在那里的连铸机。
月光从天窗洒进来,在金属表面投下一片清冷的光。
他轻轻关上车间大门,脚步声在空旷的厂区里回响。
第二天早上七点,沈良就到了车间。
老张他们已经在了,正围着连铸机做最后的调试。
“来得真早。”沈良走过去。
“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刘建国抹了把脸,“索性四点就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