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他连一滴像样的水都没喝上,那张原本俊美的脸颊因为脱水和折磨,已经消瘦凹陷下去。
透过破烂的衣服,能看到他皮肤上布满了青紫交错的瘀伤和干涸的血迹。
哒、哒。
黑暗中,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拉斐尔缓缓睁开了疲惫的双眼。
出现在他模糊视线里的,既不是那个怒火中烧的皇帝,也不是皇帝派来替他行刑的侍从。
竟然是身着黑色丧服的皇后。
那位自从一年前太子去世,就一直闭门不出的皇后,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短暂的惊愕之后,拉斐尔认命般地垂下了眼帘。
“向尊贵的皇后陛下问安。”他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陛下近来安好?”
皇后确实清瘦了不少,脸上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
“都这副鬼样子了,倒还知道讲这些虚礼。”
她的目光落在低着头的拉斐尔身上,语气带着一丝审视。
“我听说,你为了拒掉兰帕德小姐的婚事,竟然当众顶撞了皇帝?”
“那个向来对皇帝唯命是从的你,居然会干出这种事,真是让我开了眼界。”
皇帝的脾气她是知道的,最是容不得半点违逆。
更何况是被拉斐尔这种他从来看不上眼的人顶撞,恐怕更是气得要发疯。
‘像你这种货色,也敢忤逆我?’皇帝大概是这么咆哮的吧。
“真是个没用的东西。”皇后在心里冷哼一声,随即朝身旁的侍女递了个眼色。
侍女立刻会意上前,动手解开了锁在拉斐尔脖子上的沉重铁链。
哐啷!
锁链砸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束缚着他的枷锁终于脱落。
皇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勉力支撑身体的拉斐尔,平淡地吩咐道:
“回你的房间去,好好休息。皇帝那边,我会去说。”
拉斐尔的喉咙又干又痛,他用嘶哑的声音艰难地问道:
“您……为什么会对我施以援手?”
虽然拉斐尔在宫中颇有女人缘,和不少女性关系都不错,但他和皇后之间,却几乎没有任何私交。
皇后一直对他抱着很深的戒心。
在她看来,对一个和自己儿子争夺皇位的皇子投入感情,是毫无意义的愚蠢行为。
皇后的神情没什么温度,冷淡地说道:
“别多想,我可不是出于什么好心。”
“只是温泽艾斯前公爵夫人亲自来求我了,我不好拒绝。”
“她说她的宝贝孙女非常担心你,哭着求我一定要帮你。想想看吧,那个一向高傲、从不向人低头的严厉老夫人,居然会为了你做到这个地步。”
刹那间,拉斐尔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猛烈地跳动起来。
“温泽艾斯的小公女……她在担心我……!”这个念头让他几乎忘记了身上的疼痛。
皇后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光芒,继续用她那没什么起伏的语调说道:
“更何况,就算是为了皇室的体面,皇帝也不能这样对待一个无辜的皇子。”
如果她不知道也就算了。
既然这件事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就不能装作没看见。
皇后向来如此。
即使她对拉斐尔格外冷漠,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可一旦知道他遭受了不公正的对待,她也绝不会坐视不管。
这并非源于任何私人感情。
这仅仅是出于皇家长辈的责任感,一种保护年幼皇族的本能。
拉斐尔在心中低叹:“皇后陛下,果然还是一点没变啊。”
过去一年,皇后深居简出,外面关于她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她因为痛失爱子已经疯了。
也有人说她早已心力交瘁,如同风中残烛,时日无多。
但现在看来,那些都不过是无稽之谈。
皇后的眼神虽然依旧残留着深深的哀伤和忧郁,但她的内在,那份属于皇后的坚韧与威严,从未改变。
皇后语气低沉,带着明显的疲惫,不耐烦地催促道:
“还不快走?留在这里做什么?”
拉斐尔却没有动。他反而直起身,在她面前缓缓跪了下来。
“皇后陛下,”他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不认为,您闭门不出这一年多,仅仅是因为失去了皇太子殿下。”
这突如其来的话语,让皇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旁边的侍女脸色一变,想上前将口出“狂言”的拉斐尔拉开。
皇后抬手制止了她。
拉斐尔依旧保持着跪姿,继续说道:
“我知道您很疼爱皇太子殿下。”
“但您并不是那种会因为失去他,就彻底垮掉的人。”
那么,她选择自我封闭的真正原因……
“是因为您害怕皇帝陛下和其他皇妃的联手打压,为了自保,才不得不把自己藏起来,对吗?”
“……”
皇后沉默了,没有反驳。
因为拉斐尔说的,每一个字都切中了要害。
她和皇帝的关系一向恶劣,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过去她能在皇宫中安然无恙,甚至拥有相当的话语权,完全是因为她的儿子是唯一的皇太子。
可皇太子一死,她就仿佛瞬间被拔掉了利爪和尖牙的老虎。
皇帝和那些早就对她心怀嫉妒的妃嫔们,无时无刻不在觊觎着她的位置,等着将她从皇后宝座上拉下来。
而失去了最大依仗的她,既没有了抗争的力量,也几乎失去了抗争的意志。
皇后嘴角勾起一抹难以言喻的苦涩笑容。
“你怎么会……对我的处境这么清楚?”
“请恕我冒昧……”拉斐尔的声音低沉而诚恳,“因为我与皇后陛下的境遇,其实并没有太大分别。”
确实如此。
一个是失去了儿子的皇后,一个是失去了母亲庇护的皇子。
身份天差地别,命运却惊人地相似。
他们都同样活在这个危机四伏,随时可能被人吞噬的冰冷宫廷里。
皇后长长地、疲惫地叹了口气。
“你费尽心思说这些,到底想做什么?”
她的语气带着惯有的怀疑和冷淡,“是想博取我的同情?还是想像哄骗那些无知妃嫔一样,说些好听的话来安慰我,好让我对你另眼相看,给你一些恩宠?”
不。
拉斐尔想要的,从来不是廉价的同情,更不是施舍般的恩宠。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紫色的眼瞳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清澈与炽热:
“皇后陛下,请成为我的母亲。”
“……!”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让一向沉静如水的皇后,眼神出现了剧烈的动摇。
在皇宫里,没有子嗣的后妃收养失去母亲的皇子作为养子,视若己出,并非没有先例。
所以,拉斐尔的话虽然大胆,却并非完全没有根基,甚至算不上特别突兀。
然而,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还是猛地从皇后胸中涌起。
“你好大的胆子……”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竟敢妄想取代我死去的儿子?!”
那双深灰色的眼眸里,瞬间燃起了冰冷而锐利的怒火。
拉斐尔却毫不回避地迎上她愤怒的目光,镇定地回答:
“不,我从未想过要取代皇太子殿下的位置。”
“我只是希望,能与皇后陛下一起,在这残酷的皇宫里,共同生存下去。”
“……共生?”皇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凝重,重复了这个词。
拉斐尔坚定地点了点头。
“是!请让我成为您的儿子,成为新的皇太子!”
“这样一来,皇后陛下就能重新握住您所失去的一切权力!”
这番话,远比他之前说的任何一句,都更加石破天惊,更加惊世骇俗!
皇后怔怔地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忘记了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恍惚问道:
“你……我记得你以前,只是个只要能活下去就满足了的孩子。”
“那样的你,怎么会……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
皇后和拉斐尔真正意义上的疏远,也不过就是这一年的时间。
她实在无法理解,那个记忆中在她面前总是低眉顺眼,像只寻求庇护的小猫一样柔弱顺从的孩子,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眼前这只敢于亮出爪牙,直面风暴的猛虎?
拉斐尔迎着她的目光,坦然答道:
“因为,我现在终于有了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的东西。”
“……”
“而我发现,想要得到它,光靠低声下气、摇尾乞怜是不够的……”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决绝。
“我需要力量。”
那双紫色的眼眸中燃烧着的执念,近乎偏执,令人心悸的同时,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灼人的吸引力。
皇后感觉到,自己那颗自皇太子死后便沉寂如死水的心,竟然第一次因为某种强烈的情绪而加速跳动起来。
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微颤:
“所以,你为了得到力量,才想和我联手?”
“是的。”拉斐尔毫不犹豫地承认。
尽管皇太子的去世让皇后失去了大部分实际权力,但她依然是帝国名义上最尊贵的女性。
她背后还有一个强大无比的娘家作为后盾。
那些即使在皇太子去世后,仍然选择效忠于她的贵族势力,也依然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只要能获得皇后的支持,拉斐尔就能得到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巨大助力。
然而……
皇后的目光重新沉静下来,语气也恢复了之前的低沉与冷静:
“我知道,无论论才智还是能力,你都远胜过丹尼尔和布里埃尔那两个小子。”
“但你身上,缺少了最关键的一样东西。”
在皇室,决定一个人是否有资格继承皇位的最核心条件,就是他是否拥有足够纯正和高贵的皇室血统。
也正因为这一点,哪怕现任皇帝的能力并不出众,当年也能击败众多比他更有才干的兄弟,最终登上皇位。
只因为,他拥有着代代相传、象征皇室正统的标志性外貌特征:
漆黑如夜的发色,和鲜红如血的双瞳。
“虽然不像皇帝陛下那么明显,”皇后继续说道,“但其他几位皇子,或多或少也都继承了这一特征。”
已经去世的皇太子,是深灰色的头发和红色的眼睛。
丹尼尔皇子是深棕色的头发和红棕色的眼睛。
远在外地休养的布里埃尔皇子,也是浅灰色的头发和褐色的眼睛。
唯独拉斐尔不同。
他是粉红色的头发,紫色的眼睛。
这两种颜色,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纯正皇室血脉中的异类色彩。
正因为如此,皇帝和其他皇族成员,才会从心底里轻视他,排挤他,将他视为异类。
“像你这样血统不纯的人,”皇后用一种近乎宣判的语气说道,“是不可能成为皇太子的。”
“不,我能。”
拉斐尔看着皇后,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恰恰是您所说的这个‘皇室象征’,”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将会成为我登上皇太子之位的关键。”
“……?!”
皇后眉头紧锁,眼神中充满了疑惑和更深的警惕,紧紧盯着眼前的青年。
而拉斐尔,迎着她审视的目光,毫不动摇地,缓缓吐露出那个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
“因为,我拥有一个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那就是……”
拉斐尔微微动了动嘴唇。
皇后的瞳孔猛然放大。
很快,那双死水般灰暗的眼眸里,渐渐燃起了一丝奇异的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