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裹着细碎的雪沫子,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似的。叶辰揣着手站在粮站门口,看着手里刚领到的粮本,指节被冻得有些发红。这个月的粮食份额比往常多了两斤玉米面,据说是厂里给先进工作者的奖励,他摩挲着粮本上“叶辰”两个字,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花这笔“额外收入”。
胡同里的烟囱都冒着白汽,家家户户的窗玻璃上结着冰花,映着屋里昏黄的灯光,透着股烟火气里的暖意。叶辰提着沉甸甸的粮袋往回走,步子踩在结了薄冰的青石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粮袋里装着三斤白面、五斤玉米面,还有半斤红薯干,都是这个月能领到的全部家当,袋口系得紧紧的,生怕撒出半粒。
快到院门口时,他听见秦淮茹的声音从院里传出来,带着点发愁的调子:“……家里的玉米面就剩小半碗了,明天早上怕是连糊糊都熬不出,小当还念叨着想吃白面馒头呢……”
“妈,我不饿,我能喝糊糊。”这是小当的声音,带着点懂事的委屈。
“傻丫头,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哪能总喝糊糊。”秦淮茹叹了口气,“等我下午去趟娘家,看能不能借点回来。”
叶辰站在门口顿了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秦淮茹的男人走得早,她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厂里的工资除去日常开销,能剩下的粮食本就不多,上个月小当感冒请了几天假,抓药花了不少钱,这个月的粮食怕是早就见了底。
他解开粮袋的绳子,把里面的白面分出两斤,又抓了一大把红薯干,重新系好袋子,才推开院门走进去。秦淮茹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火,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鬓角的碎发,小当和槐花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半截冻硬的窝头,小口小口地啃着,见叶辰进来,两个孩子都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叶叔叔。”槐花先喊了一声,小手里的窝头差点掉在地上。
“叶同志回来啦。”秦淮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堆起笑,可眼角的愁绪没藏住,“刚领了粮食?”
“嗯,刚从粮站回来。”叶辰把手里的粮袋往桌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个月厂里多给了点,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分点给孩子们尝尝。”说着,他把分出来的两斤白面和红薯干递过去。
秦淮茹愣了一下,连忙摆手:“这可不行,叶同志,你自己也得吃啊,我们娘仨对付对付就行。”
“秦姐,你这就见外了。”叶辰把东西往她手里塞,“我一个大男人,吃啥都能饱,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能对付?再说了,前阵子小当给我送的腌萝卜,我还没谢呢,这点粮食就当是谢礼了。”
小当看着那袋雪白的面粉,咽了口唾沫,拉了拉秦淮茹的衣角:“妈,叶叔叔给的,我们就拿着吧,我想吃你蒸的白面馒头。”
秦淮茹眼圈有点发红,接过面粉和红薯干,指尖触到叶辰冻得冰凉的手,心里暖烘烘的:“那……我就不客气了,回头我给你蒸一锅馒头送过去。”
“行啊,我就等着尝秦姐的手艺。”叶辰笑了笑,目光落在灶台上的小铁锅上,里面盛着小半碗糊糊,表面结了层薄皮,“孩子们还没吃饭?”
“刚啃了点窝头,等会儿把这点糊糊热了就行。”秦淮茹把面粉放进柜子里锁好,又拿起红薯干递给小当和槐花,“快谢谢叶叔叔。”
“谢谢叶叔叔!”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着,手里捧着红薯干,笑得露出了豁牙。红薯干是用去年的新红薯晒的,甜丝丝的,带着点嚼劲,是孩子们难得的零嘴。
叶辰看着她们小心翼翼地把红薯干揣进兜里,像是藏着什么宝贝,心里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那时候家里也穷,娘总是把省下来的红薯干偷偷塞给他,自己却啃着难咽的糠窝窝。他叹了口气,从自己的粮袋里又抓了两把玉米面,放进秦淮茹的面盆里:“这个也拿着,熬糊糊稠点,孩子们爱吃。”
“这怎么好……”秦淮茹还想推辞,却被叶辰按住了手。
“就当是我提前预定馒头的定金了。”叶辰说着,指了指院里的柴火垛,“柴火够烧吗?不够我那边还有点,拿过来就行。”
“够呢,前阵子捡了不少树枝,够烧到开春了。”秦淮茹把玉米面收起来,眼睛里的愁绪淡了不少,“叶同志,你坐会儿,我给你烧碗热水。”
“不用不用,我还得回去收拾下东西,下午要去趟厂里。”叶辰摆摆手,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对了,要是粮食实在不够,跟我说一声,别硬扛着。”
“哎,知道了。”秦淮茹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手里还攥着那袋温热的面粉,心里像是揣了个小火炉。
叶辰回到家,把剩下的粮食归置好。他的屋子不大,一张木板床,一个旧木柜,墙角堆着些杂物,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放着几件打了补丁的衣服,还有一双新做的布鞋,是前阵子秦淮茹帮他纳的鞋底,针脚细密,穿着格外舒服。
他摸了摸布鞋,想起秦淮茹坐在灯下纳鞋底的样子,手里的针线来来回回,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小当和槐花趴在旁边画画,昏黄的灯光把她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晃晃悠悠的,像幅温暖的画。
下午去厂里交报表,路过仓库时,保管员老王喊住了他:“小叶,过来,这儿有袋陈米,有点受潮,厂里要处理,你要不要?拿回去淘洗干净,熬粥还是能喝的。”
叶辰走过去一看,那是袋十斤装的大米,袋子角落有点发霉,里面的米粒却还饱满。在那个年代,大米可是稀罕物,一般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他眼睛一亮:“王师傅,这得多少钱?”
“嗨,跟我还谈钱?”老王摆摆手,“放着也是浪费,你拿去吧,给孩子们熬粥喝正好。”
“那太谢谢您了!”叶辰赶紧找了根绳子把米袋捆好,扛在肩上往家走。大米沉得很,压得他肩膀生疼,可心里却乐滋滋的。他知道秦淮茹的娘家在乡下,平时很少能吃到大米,小当和槐花肯定没尝过大米粥的滋味。
回到胡同口时,风雪大了些,路边的早点摊已经收了,只有卖煤球的老李还守着他的煤车,缩着脖子跺着脚。叶辰跟他打了声招呼,刚要往院里走,就看见秦淮茹挎着个篮子从外面回来,篮子里装着些野菜,绿油油的,上面还沾着雪沫子。
“秦姐,这么大的雪还出去挖野菜?”叶辰赶紧把米袋放下,接过她的篮子。野菜是刚从地里挖的,冻得硬邦邦的,拿在手里冰得刺骨。
“家里没菜了,挖点回来焯水凉拌,能吃好几顿呢。”秦淮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看见地上的米袋,惊讶地问,“这是……大米?”
“嗯,厂里处理的陈米,有点受潮,熬粥正好。”叶辰把米袋扛起来,“我拿点给孩子们尝尝。”
“这可太贵重了……”秦淮茹看着那袋大米,眼睛都直了。她上一次吃大米还是去年过年,弟弟从乡下捎来的,总共没几碗,都给小当和槐花吃了,自己一口没尝。
“贵重啥,就是点陈米。”叶辰不由分说地把米袋扛进院里,倒了三斤装进秦淮茹的面盆里,“淘洗的时候多洗几遍,淘干净了就没事了。”
秦淮茹看着盆里雪白的米粒,手都有点抖,她赶紧找了块布把米盖好,生怕落进灰尘:“叶同志,你这……让我说啥好呢。”
“说啥都不用,赶紧给孩子们熬粥吧。”叶辰拍了拍手上的灰,“我先走了,晚上要是熬好了,给我盛一碗尝尝?”
“哎,一定一定!”秦淮茹连声应着,送他到门口,看着他踩着雪往家走,脚步轻快得像带着风。
傍晚的时候,叶辰正坐在灯下看书,忽然听见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小当端着个粗瓷碗,碗里盛着满满一碗大米粥,上面还卧着个荷包蛋,热气腾腾的。
“叶叔叔,我妈让我给你送粥来。”小当仰着小脸,鼻尖冻得红红的,“妈说这粥熬了好久,可香了。”
叶辰接过碗,粥的香气混着鸡蛋的香味钻进鼻子里,暖得心里发痒:“快进来暖暖,外面冷。”
“不了,我还得回去帮妈烧火呢。”小当摆了摆手,转身跑回了家,辫子上的红绳在风雪里晃了晃。
叶辰端着粥回到屋里,坐在桌边慢慢喝着。大米粥熬得糯糯的,带着点淡淡的米香,荷包蛋煎得两面金黄,咬一口,蛋黄流出来,烫得他直吸气,心里却甜丝丝的。窗外的风雪还在刮,可屋里却暖融融的,碗里的粥冒着热气,映着灯光,像是把整个冬天的暖意都装了进来。
他想起秦淮茹藏粮食时小心翼翼的样子,想起小当和槐花捧着红薯干时满足的笑脸,忽然觉得,这点粮食不算什么。在这寒风呼啸的冬日里,邻里之间的这点帮衬,就像粮袋里的暖意,能驱散所有的寒冷和艰难。他喝了一大口粥,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气,仿佛再大的风雪,也能扛过去。
第二天一早,叶辰刚起床,就听见敲门声。打开门,秦淮茹端着个竹篮站在门口,里面放着六个雪白的馒头,暄腾腾的,还冒着热气。
“叶同志,刚蒸好的馒头,你尝尝。”秦淮茹把篮子递过来,脸上带着笑,“用你给的白面蒸的,发得可好了。”
叶辰拿起一个馒头,热乎乎的,捏在手里软软的,咬一口,面香混着酵母的甜味在嘴里散开,好吃得让他眯起了眼睛。他看着秦淮茹冻得发红的耳朵,又看了看篮子里冒着热气的馒头,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