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氯乙烯?”
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
这个词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这明明是几十年后才普及的农用材料,现在居然有了?
他的眼前闪过前世记忆里的画面。
现代化农业大棚里整齐排列的滴灌系统,那些精密的水肥一体化设备。
而现在,这个技术,就像一颗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种子。
“这技术……是从苏联引进的?”
林川故作平静地问道。
他必须确认这个变数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科长摇摇头:“咱们自己的技术!省化工厂今年才突破的工艺。”
他压低声音,“不过确实参考了……某些国外资料。”
林川暗自松了口气。
李科长激动地翻开公文包,掏出一截乳白色的管材:“你看!这就是聚氯乙烯管!”
他用力弯折了几下,管子立刻弹回原状,“柔韧耐用,埋在地下十年都不会坏!”
林川小心翼翼地接过管子,指腹摩挲着光滑的表面。
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小刀,在管壁上轻轻一划。
“哎!别……”
李科长刚要阻止,却见林川只是划了道浅浅的痕迹。
“硬度正好。”林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钻孔不会裂。”
他忽然抬头,眼睛亮得惊人,“这管子是咱们生产的?”
“这个还不是……”李科长笑了笑,“这是苏联产的,我们做实验用。”
“那能买到吗?多少钱一米?”
李科长神秘地笑了笑,从包里抽出一份文件:“特批的实验物资,第一批免费提供!”
他指着文件上的红头字,“就看你们能不能搞出个样板工程了。”
田垄上突然安静下来。
林川望着手中的塑料管,仿佛捧着个珍贵的种子。
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鸣,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催促着新技术的萌芽。
……
一连几天,林川都沉浸在钻孔实验之中。
小高炉旁边的生产车间,现在成了他的实验场。
他蹲在地上,摆弄那截苏联产的聚乙烯管。
这管子是李科长特批的试验品,通体乳白,在晨光里泛着珍珠似的光泽。
他先试了缝衣针。
“咔”,针尖刚抵住管壁就弯成了鱼钩。
又翻出修车铺王师傅的皮带冲子,这回倒是扎进去了,可孔眼大得能塞进芝麻。
会计路过时瞧见了,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枚铜帽别针:“试试这个?”
别针在磨刀石上磨了半个时辰。
林川把管身垫在浸湿的麻袋片上,左手虎口卡着管子,右手两指捏着针,靠手腕的巧劲慢慢旋。
可没几下,针尖就秃了。
林川抹了把汗,汗水在满是塑料屑的脸上冲出几道沟壑。
他从废料堆里刨出半截锯条,锯齿上还沾着木屑。
丁大山叼着旱烟凑过来,烟灰簌簌落在锯条上。
他抄起火钳在煤炉里烧得通红,往锯条上一夹。
“滋啦”一声,青烟里浮起铁腥味。
三下五除二就夹出个三角凹槽,槽底还留着火钳的牙印。
别针卡进槽里,橡皮筋在锯条尾端缠成八字。
林川试着转了转,橡皮筋“嗡嗡”地响,像只振翅的蜜蜂。
钻头每转两圈,塑料屑就从孔眼簌簌涌出,像新磨的玉米面。
可钻到第五个孔时,“叮”的一声脆响,针尖崩飞出去,在土墙上撞出个白点。
晌午的日头毒得很,塑料管晒得有些发软。
林川蹲在地上,盯着满地狼藉:弯折的缝衣针、裂开的管材、磨秃的别针……
食堂飘来苞米粥的香气。
赵婶儿的铁勺敲着锅沿,“当当”地催人吃饭。
林川机械地递过饭盆,眼睛却粘在勺柄那个小孔上。
孔缘光滑得能照见人影,倒像个精心打磨的玉坠。
“赵婶儿,这铁勺是咱们产的吗?”
他突然抓住勺柄,指尖摸到孔眼内侧螺旋状的纹路。
“王铁匠打的!”赵婶儿夺回铁勺,舀起一勺粥悬在半空,“去年冬用拖拉机废轴打的,可费功夫……哎!你粥不要啦?”
林川已经冲出了食堂。
他小跑着去找大队的铁匠,“您打铁时怎么钻的引火孔?”
铁匠铺里火星四溅。
老王从淬火桶里拎出根自行车辐条,顶端焊着个螺旋状的尖头:“用麻花钻。”
“哪来的?”林川眼前一亮。
“在县农机站见过,我一点点磨出来的。”
说着往管子上一点一压,眨眼就冒出个规整的圆眼。
林川接过钻子,掌心立刻传来沉甸甸的凉意。
这铁疙瘩比他想象的更精巧,螺旋纹路像老藤般盘旋而上,尖头处还带着淬火后的蓝光。
可当他往塑料管上比划时,钻头却像条活鱼似的乱颤。
“得找个固定的地方……”
仓库门“吱呀”作响。
林川把塑料管卡在门缝里,身子斜成四十五度角,左脚蹬着墙根,右脚悬空晃悠。
第一钻下去,管子“咯吱”滑了半寸;第二钻又偏了,在管壁上划出道白痕;到第三钻时,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上去,终于听见“噗”的贯通声。
汗珠顺着下巴滴在钻柄上。
钻到第七个孔时,掌心的血泡破了,把螺旋纹染成暗红色。
可那些孔眼却越来越规整,间距像是用尺子量过似的。
他把钻好孔的塑料管架在两条长凳上,阳光透过孔眼,在地上投下一排细密的光斑。
他拎起铁皮水壶,手有些发抖。
壶里装着今早从机井打来的水,掺了红墨水,好看清水流。
“慢点倒。”陈和平叼着烟袋,烟灰簌簌落在长凳上。
第一股水流进管口时,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水线在透明管壁里缓缓推进,像条苏醒的小蛇。
可到了第三个孔眼处,水珠却迟迟不渗。
那里积了团塑料屑,堵得严严实实。
“得反冲一下。”
陈和平四处张望着找东西。
林川却已经跑向仓库,回来时拖着根橡皮管:“用这个!”
他把橡皮管套在塑料管一端,突然用力一嘬。
“噗!”
堵孔的碎屑猛地喷出来,溅了陈和平一脸红水。
陈和平抹了把脸正要骂,却见所有孔眼突然开始均匀渗水。
一滴、两滴……红水珠串成笔直的线,落在下方摆好的搪瓷碗里。
叮叮咚咚的声响中,十二个碗里的水位竟分毫不差。
陈和平不说话了。
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挨个摸过那些孔眼,突然笑出声:“你小子……”
烟油熏黄的牙齿间挤出句话,“这就算成了?”
“成了!”
林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用力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