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用的是一个长镜头来展现社会风貌，监视器的画面里，镜头缓缓往前推，社会缩影出现在屏幕中——
店铺小二举着一笼包子，大叫着“叉烧包，叉烧包嘞”掀开门帘。
镜头近处出现笼中之鸟、远处是市井摊贩，满满的烟火气。
客人喊道：“阿牛，给我冲壶寿眉。”
赌场里传来不耐烦与死皮赖脸的声音：“输了的字花快点还钱啊！”“俺用这条命还。”
镜头继续往前移动，两个左手摆弄长辫，右手拿着扇子的人指着远处，“那边又摇旗又叫唤的，写的什么字啊？”
学生们浩浩荡荡游行，举旗高喊：“反对马关条约！”
小贩大喊：“你们瞎起哄，我怎么做生意啊？”
学生们继续挥旗子。
镜头缓缓向上摆，中心从学生们身上移动到茶馆二楼。
一圈鸟笼中间，三个男人围坐在一起，犹如笼中鸟似的，讨论问题——
胖男人打量着游行学生，回头对对面的瘦子问道：“陈先生，湾省在哪啊？为什么打完仗还要割地赔款啊？”
“湾省在哪，我也不知道，当然是靠海啦，不然怎么叫湾呢？”
镜头后退摇摆，从另一侧的围栏里拍摄三人，三人与镜头之间立着一道道竖着的杆子。
胖男人再度好奇发问：“那有多大啊？”
第三个人感叹道：“管它大不大，根本就不关咱们的事儿。喝茶喝茶。”
电影里，隐喻非常常见，这显然是在说有的民众犹如笼中鸟。
第三人感叹：“填饱了肚子再说。”
楼下的小贩再度对学生们怒吼：“我看你们是吃饱了撑的！”
话音一落，导演大声道：“oK，保一条，重来。”
众人开始归位。
导演拿着起身喇叭，“二楼的小王，你说完‘喝茶’，你得再看下面一次，你们三个的分工不一样。还有……”
导演一顿叮嘱，剧组再度开拍，一遍又一遍反复拍摄这个长镜头。
陈放坐在后面静静看着。
不得不说，还真能学到不少东西。
他现在擅长的是黑色电影，黑色电影往往围绕人性的黑暗面、道德模糊性、社会腐败之类的展开。一般用高对比度的光影，营造压抑不安地氛围，叙事也是非线性的，更重视展示人物性格与心理深度。
而现在这个场景与黑色电影在风格上有很大差异。黑色电影偏向于放大与夸张人物内心。而现在这个视角更大，更偏向于把社会横截面摊平，让观众会自己去阅读历史。
于是，光影风格、构图、环境、人物塑造的重点都有差异。
像声音这方面，他目前的知识里，声音更偏向于服务人物心理，用音效控制观众情绪。而眼前的场景偏向于保留时代噪音，形成活生生的历史现场。
这些内容吧，他在唐辰发的资料里看过，但在现场亲眼看一遍，感觉还是不一样。
旁边，宋宇时不时瞄他一眼。
见他时而眉头微皱，时而摩挲下巴沉思，时而眉头微微舒展轻吸一口气，似乎想通什么，但眉头又没完全放开，像是还有残余的困扰。
宋宇掩嘴小声道：“哥，你自己想好辛苦啊，要不记下来，一会去问问副导演或者美术导演吧？”
“不用，这样就挺好。”
宋宇疑惑眨眨眼。
过了会，他发现导演再次起身，对主要演员一顿比划叮嘱，转头走回位子。
旁边的陈哥则望着二楼的鸟笼与栏杆，摩挲着下巴，缓缓舒展眉头。
宋宇脑海中一道电流窜过，眼睛微微睁大。
啊！明白了，难怪不问。
搁这打窝啊。
导演一次次起身，余光偶尔瞄到陈放，心里冒出来一个个问题与担忧——
一开始，导演瞥到陈放，心中暗道：他眉头紧皱，是被困住了吧？嘶，不会来烦我吧？
十五分钟后，导演侧身坐在监视器前打了个哈欠，余光瞄到陈放。呼，这两个镜头之间，自己在这休息五分钟，他也没来问。还好还好，不然挺头大的。
又过了半小时。导演指导完一个演员，走向另一个演员，好奇地瞄了陈放一眼。
嗯？他也不问其他导演，就认认真真左看右看，一会疑惑一会若有所思，到底看什么呢？呃，如果他非要来问，答一两句也可以，别缠上自己就行。
又过了一小时，导演揉揉眉心，瞥了眼陈放。他怎么还不问？到底在那眉飞色舞的干什么？
又过了半小时，导演喊下一声“过”，对副导演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后，耳边就响起副导演的声音。
“好，我们上午的拍摄结束，大家辛苦了，下午一点半继续，各部门收拾好设备，下午准时到场。”
导演站起身，朝陈放走去。
受不了了，他一上午到底在想什么！咋的？有意见还是建议啊，眉飞色舞个什么！不问一下，自己心里仿佛有蚂蚁在爬啊。
“陈老师，”导演话到嘴边，虽然好奇，但又怕被缠上，便转了个弯，“一起吃个饭吧，关于纳兰元述夜晚带兵进入鹰国领事馆那个片段，我想再跟你聊聊。”
“好啊。”
两人起身朝餐厅走去，一起领了份盒饭，坐到二楼的角落。
导演浅笑着打开盒饭，“咱们吃完再说吧，吃饭的时候轻松点。”
“好。”陈放扎开奶茶封口。
“作为演员，还能享口福，你这代谢真不错啊。”导演望着他的奶茶夸了句，话锋一转，“陈放啊，你上午坐在剧组，感觉怎么样？”
导演特意避开了具体问题。
他好奇又怕被缠上，所以干脆问了个模棱两可的问题。
陈放放下奶茶，“感觉是真厉害，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复杂的群像戏。而且还是一镜到底，逗鸟者嬉笑如常，学生愤怒游行，赌徒破罐子破摔，百姓只为生计。而且这些演员全都带入角色，真是难啊，路人的演技都得到位。”
导演笑笑。
陈放这回答很有分寸啊。
虽说涉及导演的工作，但依然是从演员的角度开口的。
给了他进退的选项，他要是不想谈导演工作，就聊回演技，他要愿意聊聊导演工作，也可以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