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玄盯着楚宁。
脸上的神情阴沉得可怕。
准确的说,他是觉得眼前这个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有些可怕。
自己如此隐蔽的手段,竟然能被他在这么短的交手过程中识破。
但很快,他就压下了这些心思。
“只可惜,你再聪明,今日也得死在这里。”
“是吗?”楚宁却反问道。
那时,他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楚宁的笃定让男人一愣,他忽然察觉自己的脚下传来阵阵奇异的触感。
出于本能的,他低头看去,却见双足之上不知何时沾染上了一团黑金色的粘液。
他眉头一皱,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那些黑金色的粘液却猛然顺着他的双足朝着他周身蔓延。
罗玄的反应也算迅速,当即就想要催动法门将这些粘液从自己的躯体上剔除。
可这时,他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法门失效了……
准确的说,是他失去了与那只鬼物的联系。
“这……”
“这怎么可能?”他面露赫然之色,这样的情况自他修行此法以来,从未发生过。
他本是道门圣山青木山的弟子,天赋不佳,不得师门器重,在迈入五境后多年未有进寸,机缘巧合得到了养鬼邪法,便心生歹意,哄骗了门中一位天赋极佳的师姐,将之杀害后,炼为了自己的鬼奴,利用她的天赋一路修到八境。
那位同门师姐虽然性子刚烈,一直未又屈服。
但靠着邪法,他压制起来得心应手,多年来从未出过岔子。
他不明白为何此刻忽然无法驱使。
罗玄错愕的向了楚宁,他很明白,这样的异变,一定是楚宁暗中做了些什么。
楚宁则朝前踏出一步,眯眼问道。
“你在找她吗?”
话音一落,少年的身旁一位青衣鬼魅骤然浮现出了身形。
那鬼魅衣衫飘零,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呆滞,站在楚宁的身后,宛如一只提线木偶。
“你……”看见女鬼的刹那,罗玄更是面色惨白。
他奋力的催动着控制女鬼的法门,可无论他如何施展,二者之间的联系都仿佛被斩断了一般,无法在青衣鬼魅的身上奏效半点。
“你到底怎么做到的?”他愤怒的吼道,再无方才的气定神闲,而是显得格外的气急败坏。
……
楚宁刚刚确实遇见了些麻烦。
但并非如他所言那般,被困于分身之中。
那不过是因为有伍隆等外人在场,而找的托词,他虽然第一次施展那样的手段,但不可能一点后手都不给自己留,更不会单纯的因为分身受伤严重,而让心神无法回归本体。
事实上在用古铜金身与罗玄交手后,他就一直在寻找对方召唤出来的藤蔓上,鬼气的来源。
这世上没有毫无缘由的事情。
哪怕是一个疯子,做了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但在疯子的脑子里,也一定存在,他自己认同的逻辑。
所以,那缕藤蔓上的鬼气,在当时楚宁看来,极有可能是战胜罗玄的关键。
而在分身被罗玄击败,以藤蔓刺穿悬于半空中时,楚宁的感知也顺着藤蔓涌入了地底。
也就是在那里,他发现了这尊青衣鬼魅的存在。
鬼魅被罗玄控制,一切行动皆由对方操控。
从其外形上看,青衣鬼魅周身的怨气浓郁,显然是饱受罗玄折磨。
可在尝试与其沟通后,楚宁却惊讶的发现对方虽然对于罗玄有着近乎癫狂的恨意,但却出奇保持着理智。
这是极为罕见的状况,哪怕是寻常冤魂都很难做到这一点,更不说这青衣鬼魅已经被对方折磨了数十年的时间,由此可见,其生前心性应当是极为坚韧之辈。
而能够与之沟通,事情也就简单了起来,楚宁大致从对方的口中了解了她被罗玄奴役的情况,只是迫于邪法压制,她无法脱离束缚。
楚宁虽然同情这青衣鬼魅的遭遇,但对此也无可奈何,这种操纵他人的邪法,往往极为霸道,没有特定的手段,强行解开二者的联系,极易对受法者造成不可逆的巨大伤害,甚至危及性命。
不过很快,楚宁就想到了自己本命魔纹。
虽说其能量耗尽,无法再敕封阴神,但寄宿鬼神的能力依然存在,一旦让其进入本命魔纹,没有楚宁的允许,鬼物难以现身,罗玄自然也无法再趋势。
但这也是存在一些风险的。
这样做的本质,其实就是强行切断了罗玄与青衣鬼魅之间的联系。
是有可能让青衣鬼魅遭到邪法的反噬的。
但在听闻楚宁拥有这样的手段后,青衣鬼魅却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是用乞求的语气请求楚宁施展此法,对她而言,只要能脱离罗玄的掌控,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幸好的是,目前看来,楚宁的本命魔纹远比想象中更加霸道,只要他本体无碍,魔纹中的鬼物便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
面对罗玄的质问,楚宁哪里会为他解惑。
他淡淡一笑,右手手背上的魔物发出一道血光,青衣鬼魅的身形便再次遁入其中。
失去了鬼奴的罗玄就犹如失了爪牙的狮子……
哦,不。
他大抵算不上狮子,只是一只老狗。
楚宁再次握紧了手中的魔刀,长刀一挥,灵炎涌出,却不是攻杀向罗玄,而是他身后那道结界光壁。
没有了鬼奴的力量,这处结界一触即碎。
灵炎轰击在光壁的身上,光壁发出一阵轰鸣,其上浮现出一道道裂纹。
下一刻,光壁剧烈的震荡。
伴随着一阵更加巨大的轰响。
光壁碎裂,午时明媚的阳光重新照入了这方天地。
尚且惊慌失措的百姓,还有些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神情迷茫的看着四周。
而那些在周登号召下,还在对百姓们发动攻势的“银龙军”们,显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一时间丢盔弃甲,四散奔逃。
作为县令的伍隆倒是反应及时,立马命令手下的衙役四面出击,转守为攻,擒杀那些逃走的甲士。
场面有些混乱。
楚宁却暂时无心去收拾残局,而是转头看向了身前的二人,这时万象墨甲已经将二人的身形束缚在原地,让他们动弹不得。
一旁的崔禅因为没有藤蔓的束缚,也站起了身子,同样走了上来,手中的陌刀握紧,目光冷冽的盯着周登。
“你们想干什么?我可是上柱国的外甥,若是杀了我……”周登明显感觉到了崔禅眼中的杀意,他在那时大声吼道,同时伸手指着靠近的二人,似乎是想要以此作为威胁。
作为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扯出上柱国的大旗,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掌握的本事。
在大多数时候,这个本事,确实无往不利。
但现在,显然是个例外。
他的话还未说完,楚宁便伸手一挥。
伴随着一道剑意涌过,周登只觉眼前一花,下一刻,他便惊恐的发现,自己伸出的手以一个平整的切口从手腕处脱落、坠地。
迸溅的鲜血,伴随着剧烈的痛楚,在一瞬间传遍全身。
“啊!!!”
周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捂着被斩断的手腕,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不住翻滚。
“因为你,七万银龙军死在了盘龙关,无数北境百姓即将流离失所。”
“别说你是上柱国的外甥,就算那个上柱国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也能砍了他!”楚宁低声言道,语气冰冷。
手腕处剧烈的疼痛,以及巨大的恐惧,笼罩了周登的心神,他根本没有心思回应楚宁的话,只是一个劲的哀嚎求饶。
楚宁被他吵得脑仁发疼,眉头紧皱。
他不再理会对方,而是转头看向站在另一边,同样脸色惨白的罗玄。
“他若是死了,我回去也没办法交差,上柱国不会放过我的。”似乎是猜到了楚宁要说什么,罗玄抢在他之前开口言道。
楚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分:“你的意思是,让我放了他?”
“这可有些难办,他做了那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连你背后的那位上柱国都知道,他没办法活命,所以才想出这么个桃代李僵的办法。”
“出于公义,我很难做这个主。”
“任何事都有价钱,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又是为谁作事,盘龙关失守与银龙军的战死都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人总归是要往前看的。”罗玄则正色言道。
楚宁闻言,不免多看了这位老者一眼,他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心性当着了得。
刚刚被他夺了赖以生存的鬼奴,如今又命悬一线,竟然还能如此冷静的与他讨价还价,确实比那位周公子,强出百倍不止。
想到这里的楚宁面无表情的问道:“既然如此,那就说说你准备用什么东西,买你们两位的命吧。”
这样的话,无疑是在很大程度上默认了罗玄的说辞。
他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一抹喜色,旋即又深吸一口气,说道:“盘龙关的失守,是既定之事!”
听闻此言的楚宁一愣,脸色有些复杂。
虽然从之前的种种迹象中,他便隐隐猜到了此事,可当这些话从罗玄口中本证实时,楚宁还是觉得荒诞与愤怒。
既定,就意味着盘龙关的失守不仅有蚩辽人这个外因,还有某些他不知道的内因。
并且这个内因足够大,大到完全可以左右盘龙关的战局,故而才会用到既定二字。
想到这里,楚宁深吸一口气,平复下了心头翻涌的情绪,再次看向罗玄:“为什么?”
而这一次,罗玄没有选择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看了看楚宁身旁围拢过来的伍隆等人。
他的意思很明白,有些事他并不愿意告诉在场所有人。
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他又补充了一句:“知道得太多,对他们而言不见得是好事。”
虽说楚宁与罗玄的立场并不一样,但这话却是有道理的。
楚宁微微沉吟,转头便朝着伍隆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
经历了结界中的种种,伍隆也察觉到了楚宁身份的不凡,他自然明白有些事不是他能参与的,故而在收到楚宁讯息的第一时间,便以收拾营地为借口,招呼着众人离开,只留下楚宁与崔禅二人。
……
“我也不能确切的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我可以确定的是,朝廷的内部有人早早的与蚩辽人达成了交易,丢掉盘龙关,甚至整个北境,在邓异死的那一刻,就是已经被确定的事情。”
在人群散去后,罗玄这才开口言道。
“就这些,你觉得足够卖你们二人的命吗?”楚宁皱着眉头反问道。
“我看得出,你不是六皇子的人,你很在乎盘龙关,相比之下,你更像是太子一党,当然我知道你其实也不是,因为以你表现出来的能力,除非那位东宫太子是个傻子,不然不可能让你来北境送死。”罗玄却慢悠悠的言道。
楚宁沉着脸色,对此不置可否。
而这样的沉默,在罗玄看来就是默认,他当下又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哪怕已经算是主子的亲信,但许多事情,依然只能通过一些零碎的讯息,自己去拼凑,但只要你还有用处,主子们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就算不会告诉你事情的全貌,也不会让你白白送死。”
“邓异的死,很蹊跷,以他功绩与威望,哪怕是死,其后也应当将其魂魄召来,名住国册,做一个护国阴神,享万世香火。”
“但至今,此事从未有任何人提及,你不觉得,他的死与其说是意外,倒更像是朝廷各方博弈后默认的结果吗?”
“你想说什么?”楚宁更加不解。
“太子与六皇子一个主战,一个主和,表面上势同水火,可太子如果真的真心要保护北境,给邓异塑像封神之事,早就可以提上议程,为何到现在,太子一党对此依然是缄默无声?我是想告诉你,什么家国兴亡,什么守土安邦,对于真正握着权柄来说都是狗屁!”
“那不过是他们愚弄百姓的谎言而已,你得看透这一层,我们的交易才能继续下去。”罗玄微笑着言道。
楚宁倒是回过了味来,对方显然是看出楚宁与崔禅对于盘龙关的在乎,尤其是崔禅更是银龙军的旧部,对他与周登的杀心极重,他这是在给楚宁二人做预先的铺垫,让他们不要感情用事。
崔禅大抵是没怎么将对方的话听进去,看向罗玄的目光依然不善。
楚宁则朝他递去一道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毕竟出手救过崔禅数次,楚宁的面子崔禅还是要给的,他闷闷的点了点头,算是压下了火气。
“你不用跟我讲大道理,想要活命就拿出能换你们性命的东西来,不然……”然后,楚宁又看向了罗玄,沉声言道。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说辞有了用处,罗玄深吸一口气,又才正色言道:“我看得出,你和这位一样,大抵都是那种满心家国兴衰,自以为胸怀壮志之人。”
“而我要告诉你们的事情,可以让二位打消你们脑子里那些无稽的念头,让二位活下去,两条命换两条命,我觉得很合理。”
“说说看。”楚宁阴沉着脸色说道,他的心头隐隐泛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盘龙关的失守,为什么是既定的,我没办法给你们答案,因为我也只是通过上柱国的一些行径推论出来的,至于他接触到了什么,知道些什么,我只能猜测。”
“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在朝廷看来,今日北境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一场损失,而更像是一次成功的交易。”
“所以我们家二公子才能金蝉脱壳,以银龙军的身份活下去。”
“你们只要仔细去想就能明白,要做到这一点何其困难,要在兵部登记造册,要知道兵部对于军籍的管理素来严苛,可不是塞进去一本名册就能完事,这一定是得到了上下所有人默认后才能发生的事情。”
“再然后……”
“我们家二公子所求的不只是活命,他还要以邓染的夫君的身份,继承英国公的位置,这种事情可不是那么简单,要验明正身,要各方默许,只要有一人提出异议,就很容易查到端倪,你们不会觉得上柱国是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前,就开始这样冒进的计划吧?”
“你什么意思?”一旁的崔禅双拳握紧,同样在罗玄的讲述中意识到了事情远比他想象中要更加黑暗。
“邓染死了,英国公的位置可以是任何人,那为什么会落在二公子的头上,不管怎么说,二公子是丢了环城,说难听点,是个罪不容恕之人,但各方为什么允许这样的好事落在二公子的身上?”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环城失守致使盘龙关失守,以及银龙军的覆灭,在朝廷的大人们看来,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虽然听上去没有道理,但实际上北境落入蚩辽人的手中,是符合朝廷中大人物们的利益的。”
“哦对了,据说朝廷还准备与蚩辽人王庭联姻,好些亲王柱国都挤破了脑袋,想要将自己的女儿送上门去。”
“所以,你看……”
“北境一定保不住,也没人会保,二位无论有多少雄心壮志,在这样的大势面前,都无异于螳臂当车。”
“离开北境,以二位的本事,到哪里都有安身立命的能力,可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这个消息,足够吗?”
罗玄慢悠悠的说完了这番话,眯着眼睛看向了楚宁二人。
“放屁!”
“朝廷的人难道是傻子?丢掉北境对朝廷有什么好处!”只是还不待楚宁说些什么,一旁的崔禅便大喝一声,高声骂道。
他显然并不能接受这样一套理论。
“我知道你难以接受,这样一来,你那七万银龙军同袍就白死了。”罗玄平静的说道,目光则转向楚宁:“我现在是想要活命,没必要激怒你们,正是为了展现我的诚意,所以我才将我知道以及推测出来的一切都如实告诉你们。”
罗玄自然是个聪明人,他看得出眼前的二人,崔禅只是个莽夫,楚宁则是个与他一般的聪明人。
而聪明人往往会动的摒弃那些无谓情绪,做出同样正确的选择。
“你说得没错。”与他所料无差的是,在听完这番话后,楚宁果然点了点头。
见状,罗玄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而一旁的崔禅则面色发寒,双拳紧握。
“公子果然是聪明……”罗玄微笑着正要说上些什么。
可话音未落,楚宁却再次抬起了手。
一道剑芒滑过。
罗玄的脸色一变侧头看向剑芒涌向的方向,只见那处刚刚在剧烈的痛楚中平复下来的周登,忽然身子一颤,他艰难的抬头想要说些什么,可嘴刚刚张开,大片的鲜血就从中涌出,以至于他吐不出半个字眼。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艰难的低下了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胸口不知何时被开出了血洞,鲜血横流……
心有不甘的周登,还试图伸手捂住自己的伤口,可手刚刚抬起,他浑身的力量却已然耗尽,在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之后,他的脑袋一歪,抬起的手也豁然落地,再无声息。
这一些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至于罗玄毫无准备。
“你……不是说放过我们吗?”他看向楚宁,大声质问道。
楚宁神情平静:“我是说,你如果说的东西我觉得不错,我可以放下公义,考虑放过他。”
“那为什么……”罗玄不解。
“因为除了公义,我与他还有私仇。”
“私仇?”罗玄并不觉得自家公子于此之前认识楚宁。
楚宁转头瞟了一眼那具尸体,又才一脸认真说道。
“他抢我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