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哀牢山被铅云笼罩,血藤沟里的藤蔓突然泛起妖异的猩红。
红绡指尖抚过鬓边血藤,忽觉脉门处传来钝痛,抬眼只见前方山径上,玖鸢母子正被三丈高的血藤浪潮裹挟——那些原本依附岩壁生长的藤蔓,此刻竟如活物般昂首吐信,藤蔓表面浮起冰晶般的鳞甲,在暮色中泛着幽蓝冷光。
“小心!”玖鸢袖中软剑化作银蛇出鞘,剑尖挑动凤凰火焰,赤金火舌舔舐血藤时,却发出冰炭相激的“滋滋”声。
往常无坚不摧的火焰,此刻竟被血藤表面的寒霜压制,火苗蜷缩成豆大的光团,在藤蔓倒刺间明明灭灭。
茁茁掌心的火焰也在颤抖,稚嫩的脸庞染上困惑:“娘亲,火……火怕冷!”
血藤却不容他们喘息,三根水桶粗的主藤已如猩红长蛇扑来,倒刺上凝结的毒液砸在青石板上,腾起阵阵紫烟。
玖鸢旋身避开,火剑竟在藤蔓上只留下浅白痕迹。
“是地脉寒气!这些藤蔓吸了幽冥殿的阴寒之气!”话未落,又一道藤蔓扫来,她不轻轻一跃,带着茁茁跃上崖壁。
鬼火就在此时从乱葬岗升起,幽蓝的光团聚合成甲胄鲜明的身影。
红绡瞳孔骤缩——那身碎裂的玄甲、眉间的朱砂痣,分明是被红豆蛊虫吞噬的翊衡。
只是此刻他目光浑浊如泥潭,腰间玉佩裂痕处溢出黑气,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白马银枪的飒爽?
“还给我……把火种还给我……”
翊衡残魂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转动,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寒意,“八百玄甲埋骨哀牢,他们的魂魄还在冰河里泡着……只有凤凰火能化冰……”他忽然看见茁茁掌心未熄的火苗,眼中泛起贪婪,“当年你父亲答应过我,要护他们转世……你骗我!你骗我!”
茁茁被这声吼震得踉跄,玖鸢连忙搂住他,软剑横在胸前:“翊衡哥哥,是你吗?怎变这般模样?”
“哥哥?”残魂突然惨笑,甲胄上的裂痕渗出黑雾,“我连骸骨都被太后碾成了蛊虫饲料,哪里还是你的哥哥?你看这血藤沟里的每根藤蔓,都缠着朕玄甲军的冤魂!”他抬手一挥,血藤突然暴涨,倒刺上竟浮现出无数人脸,皆是年轻士卒的面容,“他们夜夜啃咬我的灵识,说‘为何不带我们回家’……你说,朕能不带他们回家吗?”
“当年分明是你骗朕饮下红豆蛊,以玄甲军性命换自由……”
翊衡的残魂用凶恶的眼神看着玖鸢,玖鸢从这个眼神中读出来:“这根本就不是他的翊衡哥哥。”
“哈哈,自由!”翊衡残魂突然暴起,黑气凝成的甲胄发出锁链相击的声响,“你可知那蛊虫如何噬心?我眼睁睁看着八百儿郎化作血雾,却连闭眼的力气都没有!你说这是自由,倒不如说我是被剜了心的傀儡!”他伸出布满裂痕的手,指甲缝里渗出墨色血珠,“你骗我,说凤凰火能渡亡魂,结果呢?我等来的是你与别男人生下了本该属于我们的孩子。”
玖鸢望着那团裹挟着怨气的黑雾,喉间似哽着块带刺的冰棱。
甲胄相击的声响震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记忆里翊衡跨马执枪的英姿,与眼前这面目全非的残魂渐渐重叠又撕裂。
他说“傀儡”二字时,黑雾凝成的嘴角勾起扭曲弧度,让她无端想起太液池——深不见底的黑,泛着腐臭的怨。
玖鸢掌心火剑突然发烫,凤凰火纹在皮肉下突突跳动,却暖不化她浸在寒潭般的五脏六腑。
“本该属于我们的孩子!”
当翊衡的残魂说出这句话时,玖鸢感觉心口一阵剧痛。
茁茁在身后的啼哭混着血藤的嘶鸣,刺得她耳膜生疼。
玖鸢望着残魂指甲缝里翻涌的黑雾,恍惚又见着那年红豆蛊发作时,翊衡蜷缩在榻上,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却不肯叫一声疼。
此刻这双手带着刺骨寒意伸来,倒像是要将她的心活生生剜出。
玖鸢凤凰火在经脉里横冲直撞,烧得她眼眶发烫。
十六岁上元夜的莲花灯,月下共饮的交杯酒,还有一起赏荷花的情景,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飞转。
可眼前这人眼瞳里翻涌的暴戾,分明是被幽冥业火淬炼过的怨鬼。
她突然想起那句“人心最是易变”,原以为翊衡的情义能冲破生死,却忘了执念入魔,再炽热的情也会化作噬人的刃。
软剑当啷落地,惊起满地血藤呜咽。
玖鸢望着残魂眉间摇摇欲坠的朱砂痣,那抹红在黑气里如同一滴凝固的血。
她突然笑了,笑声里混着哭腔,震得缠绕在脚踝的血藤都颤了颤。
原来生死相隔不仅隔了阴阳,更隔了执念成狂的疯魔,隔了被岁月扭曲的真相。
“住手!”玖鸢慌忙去拉孩子,却被血藤缠住手腕。
藤蔓上的人脸同时发出呜咽,每一张都与翊衡年轻时相似。
她望着残魂眉间摇摇欲坠的朱砂痣,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上元夜,他也是这般眉间点朱,骑着白马穿过朱雀大街,将一盏莲花灯系在她发间。
“你当真以为我稀罕你?”翊衡残魂踉跄着逼近,黑气在两人之间翻涌成血色帷幕,“我要的是你亲口说一句‘我错了’,要你将这九重天上的凤印碾碎,要你陪我去幽冥走一遭!”
他枯槁的指尖擦过玖鸢脸颊,却在触及皮肤的瞬间被凤凰火灼伤,“可你连这点都不肯给我……你永远就在乎你那点好奇心!”
玖鸢弃了火剑,任血藤缠上咽喉:“你要如何才能解脱?”
“解脱?”一个声音从阴影里浮出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贴着她的耳根呢喃。
玖鸢站定了。
她看见他了——那个倚在廊柱下的影子,半透明的,像一袭被风吹皱的旧袍子。
翊衡的残魂。他的甲胄已经碎裂不堪,裂缝里渗出点点星光,那是玄甲军的魂魄,三千个不得超生的亡灵。
“翊衡。”她唤他,声音很轻,怕惊散了这缕游魂。
他笑了,笑声里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大祭司还记得我的名字?”
他缓缓直起身,那些星光便从他铠甲缝隙里漏下来,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哭泣般的声响。
“鸢儿,你不是喜欢窥天吗?”
玖鸢的指尖微微发抖。
她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眉目如刀,笑起来却温柔得能化开三冬的雪。
如今那面容被黑雾蚕食了大半,只剩下半边完好的脸,依稀可辨当年的轮廓。
“我找了你很久!”
残魂突然暴起,枯槁的手抓向她的脸。
在即将触到皮肤的刹那,凤凰火猛地窜起,将他灼得后退。
他盯着自己焦黑的手指,喉咙里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连碰都不能碰了……”
黑雾从他七窍涌出,甲胄上的裂痕扩大了几分,“你背叛了我对你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