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叶莲池的夜雾被凌天的呼吸牵引着,在荷叶间聚散流转,淡青色的灵气缠上他的袖口,像有生命的绸带。他正凝神运转《太虚引》,忽然察觉到一丝极轻的脚步声,睁眼时,见池边的柳树下站着个老婆婆。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袖口打着整齐的补丁,手里攥着块帕子,头发用木簪挽成髻,鬓角的银丝在月光下泛着浅光。听见凌天睁眼的动静,她连忙往后缩了缩脚,脸上堆起歉疚的笑:“哎呀,是我这老骨头动静大了,扰了仙君修行?”
老婆婆搓着手走近两步,眼神落在池面流转的雾气上,语气带着点新奇:“晚上睡不着觉,出来遛遛腿,见这雾气都往这边涌,跟活了似的,就想过来瞧瞧。没成想是仙君在这儿…… 真是对不住。”
凌天收了功法,起身时衣袍扫过荷叶,带落几颗灵露,声音温和:“老人家不必多礼,也别叫我仙君,唤我凌天就好。” 他望着老婆婆那双裹着厚茧的手 —— 指节粗大,掌心磨出的硬皮泛着浅黄,一看便知是做惯了活计的,“我只是个寻常修行者,担不起‘仙君’二字。”
“那我就托大叫你一声凌小哥?” 老婆婆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倒不见外,拉着他在池边的石凳坐下。石凳被夜露打湿,她下意识地用帕子擦了擦,才让凌天坐下,自己则挨着凳边坐下,打开了话匣子。
从年轻时在南院种灵麦的事,说到老伴前年走时舍不得她攒的那箱银锭,又说到孙子在学堂被先生夸字写得好,絮絮叨叨的,像把藏了几十年的话匣子全打开了。她的声音带着老人才有的沙哑,却透着股热乎劲儿,听得凌天心里暖融融的。
等老婆婆说到孙子偷藏灵枣干的趣事,凌天笑着接话:“老人家在幻晶阁待了不少年头吧?听您说话,倒像是看着这地方一点点变过来的。”
“可不是嘛!” 老婆婆拍着石凳,语气里带着自豪,“我十五岁就进幻晶阁了,洛澈公子还在他娘怀里啃手指头我还抱过他呢。” 她望着池对面的主院,月光落在她眼角的皱纹里,“我是看着洛澈长大的,也看着素莲姑娘从隔壁巷子里那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变成如今的少夫人。”
她顿了顿,掰着手指头数:“在这儿做事,工钱比外面的商铺高两倍,逢年过节还有灵米灵布发。我老伴生前在码头扛活,儿子在药铺当学徒,加起来都没我赚得多呢。” 说到这儿,她笑得更欢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满足,“要我说啊,幻晶阁待下人是真厚道,不然我也不会守着这儿过一辈子。”
夜风掠过荷叶,带起沙沙的响。凌天望着老婆婆鬓角的银丝,忽然想起素莲白天垂着眼的样子 —— 原来这幻晶阁里,有人守着岁月的暖,也有人藏着说不出的凉。而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故事,或许比眼前的莲池雾气,更能照见人心。
凌天听老人家说在这儿待了大半辈子,便温声问道:“婆婆,有件事想请教您 —— 关于洛澈公子和素莲姑娘,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我见素莲姑娘衣着素净,又不能修炼,按说门当户对的话,似乎不大能有交集。他们如今…… 相处得如何?”
老婆婆闻言,手里的帕子捏得更紧了些,重重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都堆了起来:“素莲姑娘啊,是个苦命人。”
她望着池里的荷叶,声音低了些:“原本也是镇上的富家小姐,素家虽比不得幻晶商会势大,在通云国也算富甲一方。那会儿洛家和素家交好,洛澈少爷和素莲姑娘从小就认识,算是青梅竹马。”
“素莲十六岁那年测灵根,连最低的黄阶一品都够不上 —— 是个连引气都做不到的普通人。” 老婆婆摇着头,“好在素家家底厚,倒也没苛待她。两家早早就订了亲,原是想给她个依靠。”
“可谁料想,素家后来经营失利,又被对头算计,偌大的家业一夜之间败了,老爷夫人…… 都没了。” 她的声音涩了些,“她无依无靠,只能依着当年的婚约,早早嫁进了洛家。”
说到这儿,老婆婆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要说他们俩的关系…… 唉,只能算貌合神离。”
“洛少爷本就风流,以前还顾及着素家的脸面,如今素家没了,他的心哪还在素莲姑娘身上?” 她瞥了眼主院的方向,语气里满是惋惜,“素莲姑娘嫁过来这些年,守空房的日子比两人同处的还多…… 真是委屈了这好姑娘。”
夜风卷着荷叶的清香掠过,老婆婆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落在凌天心头,沉甸甸的。
凌天望着池面破碎的月影,轻声道:“既已貌合神离,又是什么让他们没走到劳燕分飞的地步?”
老婆婆叹了口气,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潮气:“许是为了那点面子吧。” 她望着主院亮着的那盏孤灯,“洛少爷断不会休了素莲姑娘,他如今是通云国的商界当红新贵,最要脸面,怕人背后嚼舌根,说他发达了就弃了糟糠妻。”
“素莲姑娘呢,更不敢走。” 老婆婆的声音低了些,像怕被风听去,“她如今的一切,都是‘洛夫人’这个名头给的。若是离了洛家,没了这身份,她一个无依无靠的普通人,怎么活下去?从云端跌进泥里的落差,怕是能把人逼疯。”
她拍了拍石凳,语气里满是无奈:“所以啊,就这么不冷不热地耗着,谁也不捅破那层纸。”
凌天望着池边摇曳的荷叶,轻声道:“这般说来,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可不是嘛。” 老婆婆站起身,捶了捶发酸的腰,“洛少爷接了商会后,天天应酬不断,不是在酒桌上谈生意,就是往风月场里钻,一年到头在家待不了几日。素莲姑娘呢,每日管着府里的杂事,清点库房、照看佣人,忙得脚不沾地。” 她笑了笑,带着点自嘲,“说出来你信?他们俩看着比我这打杂的还忙,见面少了,那些藏着的怨怼,倒也压得住些。”
“洛澈对素莲,一直是这般态度?” 凌天想起老婆婆说过他们小时候要好,忍不住追问。
老婆婆脚步顿了顿,回头望了眼主院的方向,月光落在她鬓角的银丝上,泛着点凄然:“那倒不是。”
“小时候两人好得很,洛少爷总追在素莲姑娘身后,奶声奶气地说‘长大了要娶你’。” 她嘴角牵起点浅淡的笑意,“刚成婚那阵子也甜过,洛少爷还特意在院里种了素莲姑娘爱吃的灵枣,说要年年给她摘。”
“就是这两年,他彻底接了商会的担子,身边围着的人多了,奉承话听得多了,心也就野了。” 老婆婆的声音沉了下去,“那些姑娘们嘴甜会来事,几句好话就能哄得他眉开眼笑,哪还看得上素莲姑娘这般不善言辞的?日子久了,态度也就冷了。”
夜风卷着灵露的寒气掠过,老婆婆裹紧了身上的粗布衣裳:“罢了,不说这些了,凌小哥也该歇息了。这后半夜的露气重,小心着凉。”
她说着转身往南院走,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像根被岁月压弯的竹杖。
凌天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又转头看向主院那盏孤灯 —— 素莲的窗棂还亮着,灯光昏黄,像颗悬在夜空中的、无人问津的星子。
老婆婆走了没两步,忽然 “哎呀” 一声停住脚,转身往怀里掏了掏,摸出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红纸,又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两个巴掌大的陶罐,罐子口封着油纸,还系着根蓝布条。
“凌小哥,” 她把东西往凌天手里塞,掌心的汗濡湿了红纸的边角,语气带着点恳求,“老婆子想求你个事。”
凌天展开红纸,是张烫金请帖,字迹娟秀,写着 “恭请祖母于三月初十赴白云山正心宗,观孙儿阿竹入宗之礼”,落款处的日期已近在眼前。陶罐沉甸甸的,晃了晃能听见酱菜的脆响,油纸下透着股咸香。
“这是两个月前寄来的请帖,” 老婆婆搓着手,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歉疚,“眼瞅着就快到日子了,可商会里库房盘点离不开人,我实在抽不开身。” 她指了指陶罐,声音软下来,“这是我腌的脆瓜酱菜,阿竹那孩子打小就爱吃,总说外头买的不如我做的够味。麻烦凌小哥若是顺路,替我去看看他入宗的样子,把酱菜给他带去,成不?”
凌天捏着请帖,笑道:“正心宗可是白云山的大宗,在通云国算得上准一流势力,你孙子能拜入其中,真是了不起,将来定有大出息。”
老婆婆被夸得脸微红,低头摸着布包的边角,不好意思地笑:“是…… 是三年前的事了。正心宗来镇上收弟子,测灵根的仙师说,阿竹是天阶一品的天赋,还说是什么‘修仙的好料子’,硬把他接走了。”
“天阶一品?” 凌天愣了愣,随即眼中泛起真切的赞叹,“老婆婆,您这是积了大福了!” 他望着老婆婆,语气郑重,“这可是修行者能有的最高天赋,万中无一。阿竹这孩子,将来怕是要成通云国的大人物呢。”
老婆婆被说得眉开眼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却还在摆手:“哪有那么玄乎…… 只要他能好好修行,不受欺负,老婆子就放心了。” 她望着白云山的方向,月光落在她鬓角的银丝上,满是疼惜,“那就多谢凌小哥了,这酱菜…… 可千万别摔着。”
凌天把请帖折好揣进怀里,小心地拎着陶罐,点头道:“您放心,定替您送到阿竹手里,也替您好好看看他入宗的样子。”
老婆婆这才松了口气,又絮絮叨叨叮嘱了几句 “阿竹左耳后有颗小痣,认人的时候仔细瞧瞧”,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南院走去,背影在月光里,透着股盼孙成龙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