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本不想进陈吉发的营地,怕这家伙耍诈,但既然双方已经三局定西北,算是建立了基本互信,他略作思索,也就同意了。
两人在护卫陪同下入营,门口空地上摆着两排牢笼,里面关着几名关西大汉。
其中一人身材健硕,仪表堂堂,正是闯王李自成;另一人身高八尺,面目狰狞,正是八大王张献忠。
昨夜,这两位声震华夏的农民军领袖在谷口被俘,都奋力挣扎,身受重伤,此刻已经奄奄一息。
洪承畴与流寇作战多年,认识这两人,此刻得见,分外开心。
“鏖战多年,总算有了结果。其余散落山间的小股土匪,已经不足为虑。”
“督师大人所言甚是。朝廷已免三饷,接下来当休养生息,只要百姓安居乐业,西北可定。”
“后续的事情,便期待与小公爷的合作了。”
“学生明日就可以派人前往西安开展工作。劳烦督师大人给个路条。”
洪承畴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
“见此令如见老夫本人。你让下面人拿这块令牌行事,西安本地官员士绅,均会支持。”
这算是投桃报李,陈吉发也不客气,直接笑纳。
“另外还有一事,提前知会你一声。”
“督师请讲。”
“钱谦益此人名望虽高,实难当大任。小公爷当初让他入京担任首辅,想必是一时之选。如今,可还要继续支持他?”
“督师玩笑了。朝堂衮衮诸公,哪能个个与我相干?学生惟愿四海清平,届时,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回家当个富家翁,教育子弟。”
“你呀……难怪卢建斗如此喜欢你。”
“惭愧惭愧,卢大人对学生恩重如山,形同再造,督师若是得见,还请代为问候。”
洪承畴笑着应了,便带人离去,顺便押走了几位流寇首领,带走了数千颗首级。
事实上,他此刻已经位极人臣,不再需要这些军功,但麾下西军将领需要封赏,有这些功绩,可以找朝廷换不少赏银和爵位。
陈吉发对此毫不在意,近卫军自有体系,合作社自有赏罚。
他不希望朝廷的封赏体系对自家人造成影响,免得给下属造成困扰。
至于洪承畴要对付钱谦益,这一点可以理解。
毕竟钱谦益没有主政经验,而且个人品行方面瑕疵很多。
陈吉发当初拉他上来,只是看重了他在东林党中的影响,想要尽快稳定朝堂。
如今既然朝廷不再是陈吉发的掣肘因素,那么换个能胜任的首辅自然无碍。
陈吉发本人比较倾向于姜曰广,此人与钱谦益有旧,在江南文坛地位很高。
历史上,他有“南明贤相”之称,南明历史上有名的抗清官员,包括史可法、万元吉、杨廷麟等,都是他举荐的能人,许多抗清的士绅,包括杨廷枢、陈子龙等人,都得到过他的提点。
而且他为人清廉,不取民财,百姓为其立像纪念。
姜曰广此时是正三品南京詹事掌翰林院事,前段时间陈吉发将太子骗到江夏,他也跟着太子到江夏讲学。
陈吉发返回江夏后,便与他商谈了入阁的事情。
不过,姜曰广本人笑而捋须,拒绝了。
理由也很充分:“本朝未有天子在而詹事掌内阁之先例。”
意思是,詹事是皇帝留给太子的未来辅臣,此时皇帝正当盛年,若是提拔詹事充任内阁,会让有心人产生“废帝”的想法。
“那,先生可有人推荐?”
“不如举荐郑三俊。此人识人甚明,有他镇守京师,便是洪承畴也难插手内阁。”
郑三俊,字伯良,万历二十六年(二十四岁)中进士,四朝老臣,曾任刑部尚书,因拖延侯恂案,而被贬斥回家。
此人声望卓着,创雪台书院,诸生中有名臣叶廷桂、丁魁楚、侯恂等人。
历史上,此人于崇祯十五年起复吏部尚书,上任即举荐李邦华、刘宗周、史可法、陈士奇、夏允彝等良臣。
陈吉发与此人没有直接交集,但他在南京创业时,陈洪谧的顶头上司,南京户部尚书就是郑三俊。
此外,郑三俊还对当年参与熊廷弼辩护的言官多有搭救,比方说嘉鱼熊开元等人。
从历史资料和官声评价上看,郑三俊的确是不可多得的辅臣人选。
“既然姜先生推郑部堂,可否有劳您致信一封,请他出山?”
“自然没问题。只是部堂大人年长,小公爷要不要亲自去接?”
“这是自然,正好堂弟也在池州,好去看看。”
“小公爷有心了。您且回去稍待,回头让人送到您府上去。”
“有劳先生!”
陈吉发辞别姜曰广,回了陈宅。
第一件事,先去后院看女儿。
靠近父母院子的时候,他听见陈友富的声音,笑得爽朗,似乎正在逗孩子玩耍。
走近了才看清,竟然是个新生的儿子,是荣氏为他诞下的幼子。
“哟,吉发回来了,来看看你弟。”
陈吉发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父亲,可真是不让人省心。
不过,古人崇尚多子多福,如今陈吉发大富大贵,父亲想要多个儿子也无可厚非。
荣氏明显扬眉吐气,如今站在陈友富身边,已经不太将阮氏放在眼里,毕竟阮氏是主母赵氏的陪嫁丫鬟,而且只生了小桃一个女儿。
赵氏则懒得理陈友富和荣氏,每日里清心寡欲,吃斋念佛。
陈吉发心情复杂,从陈友富手中接过婴儿。
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浑身柔嫩,小小的脑袋还不到拳头大,正嘬着小嘴吐泡泡,看上去满月不久。
“何时出生的?”
“冬月初二。今日四十三天。”
“名字定了吗?”
“陈吉云,这娃娃神的很,出生那天就是今年第一场雪,下的可大了。本想取个雪字,读起来有些像女孩子家的小名,便改成了云字。”
“嗯,您定就好。母亲呢?”
“在小佛堂。你去看看吧。”
陈吉发穿过正屋,到后院小佛堂,拜见了母亲。赵氏对儿子嘘寒问暖,又提起了荣氏的事情。
“那女人得了儿子,如今越发肆意了。你爹爹因为你与郡主的婚事,这段时间都在府里住,她也跟了回来,每日颐指气使,连霜儿也不放在眼里,前段时间还想干涉小桃的婚事。吉发,是为娘没用,守不住你爹的心,但荣氏这般作为,你爹都听之任之,这是根本不考虑你这个长子呀!”
陈吉发非常怀念当初在江夏城坊做酱菜时的父母,那会子陈友富虽然脾气也很倔,有些大家长思想,但总体还是个听老婆话的人,母亲赵氏那时候也和善,总是笑眯眯的,总是帮着他说话。
但现在,不知道怎么,这个家就变成了这样。
有钱有势之后,总有些人控制不住欲望,当几十年的情感积淀败于情欲声色,家庭的矛盾便不可避免,这让陈吉发对权势的看法产生了很大的变化。
“娘,这件事我会处理的。回头就安排房子让荣氏搬出去住。”
“哎,你爹现在可宝贝她了,未见得能如你的意。”
“我有办法的。您再忍几天,等郡主过门就可以过清闲日子了,往后这些事情都不用您操心。”
“但愿如此吧……”
陈吉发与母亲又说了些体贴的话,才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往日熊韵芝在的时候,这院子颇有活力,现在伊人已逝,王宝珠又被他改嫁别人,院子就空落下来。
严霜虽然公开身份是“四姨娘”,但她自己不愿以妾室自居,不配仆从,只有桂思秋平日与她生活在一起,还是住在原来的丫鬟偏房内。
这样一来,于合作社送材料的人是方便了,只需要将东西放在院门口的值房即可,但于这院子的主人陈吉发而言,就显得太过萧索破败了。
这宅子是熊韵芝设计建造的,处处都有她的喜好在其中。
而今无人踏足,好些园林景致已经布满灰石杂草,尤其是当年二人新婚的卧房,门锁了许久无人打开,锁头都生锈了。
陈吉发百感交集,步履踌躇,打消了进院子转一圈的想法,径直转入偏房。
这里被收拾的很干净,两间屋子打通,里面是卧房,外面是书房。
桂思秋坐在门口接待,严霜在屋内主案上处理公文,陈芝芃坐在床边的小几旁,正在安安静静的画画。
看到陈吉发,桂思秋立刻起立行礼。
“公爷回来了!”
听到声音,严霜抬起头望了过来,见是陈吉发,起身过来行礼。
芃芃也发现了来人,因为不太熟悉,跑到严霜身后躲了起来,露出一双眼睛狐疑打量。
“那个……你们忙……芃芃,是爸爸回来了,来,到爸爸这里来……”
陈芝芃怯生生的,并不过来,反而把严霜的裙角抓的更紧了。
“姨娘,芃芃怕!”
陈吉发只觉得心中酸涩难受。
熊韵芝在的时候,还总是同孩子讲父亲的事情,现在,她不在了,严霜似乎并不会刻意在孩子面前提父亲。
久而久之,孩子就忘掉了父亲。
“芃芃,那是你的父亲,武安公陈吉发。”严霜抚着小女孩的发顶,“去吧,叫爹爹。”
“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