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柳家老宅的院子里,一片静谧。一轮圆月高悬于墨蓝色的天幕之上,清冷的光辉如薄纱般洒落在青石板铺就的院落中,映出斑驳的树影。墙角的蟋蟀低声鸣叫,偶尔有夜风拂过,吹动檐下悬挂的风铃,发出几声清脆而孤寂的响动。院中那棵老槐树依旧挺立,枝干虬结,树皮皲裂,像一位沉默的长者,静静注视着这个家族的悲欢离合。
柳琦鎏独自站在院子里,双手插在裤兜里,仰头望着那轮明月。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地面上,像一道无法抹去的印记。他深吸一口气,凉意沁入肺腑,却吹不散心头的郁结。他心里明白,大哥柳明远在对待父母这件事上,绝对是尽了力的。从父亲每月按时收到的生活费,到母亲病中不断送来的营养品,再到老宅屋顶翻修、厨房改造的款项,几乎都出自大哥之手。他在国外打拼多年,做的是最辛苦的建筑工,风吹日晒,省吃俭用,把血汗钱一分不少地寄回家。这些,柳琦鎏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大哥的付出,是“沉默的付出”。
他从不声张,也不告知两个弟弟。他只和大姐柳萍商量,所有款项由她转交,所有事务由她安排。柳琦鎏和柳琦泽,就像被排除在家庭事务之外的局外人。他们不是不想尽孝,而是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参与。久而久之,误解便如藤蔓般悄然生长,缠绕住兄弟之间原本纯粹的情感。
“大哥不是不孝,只是太实在了。”柳琦鎏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吹散,“可你实在得过了头,就成了固执,成了隔阂。”
他想起前些日子,母亲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地说:“明远寄来的钱,我都给了萍儿去打理。”柳琦鎏当时就忍不住反问:“妈,大姐给的钱,到底是她自己出的,还是用大哥寄回来的钱?如果钱本就是大哥的,那她转交一下,算什么孝顺?大哥的钱放在她那儿,她给多少,本就是应该的。”母亲听了,脸色一变,张口结舌,半晌才喃喃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计较?你大姐也是为家里着想……”话没说完,便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那一刻,柳琦鎏心里一阵刺痛。他不是计较钱,他在乎的是“知情权”,是“参与感”。他们三兄弟,难道就因为大哥在国外,就成了赡养父母的“旁观者”?母亲从不主动提及大哥的付出,反而常常在亲戚面前夸赞大姐“孝顺”“贴心”,说她“每月都给钱”“常回家看”。可柳琦鎏清楚,那些钱,大多是从大哥寄回的款项中拨出的。大姐不过是“经手人”,却被塑造成了“施恩者”。
“我曾经跟母亲说过,大哥的钱放在大姐那儿,无论她给多少,都是应该的。作为长子和长女,孝敬父母本就是天经地义。可母亲听了,不但没反驳,反而对我心生怨气。”柳琦鎏苦笑,“她说我‘不是个吃亏的主’,说琦泽不如我,恐怕会在我面前吃亏。这话传到我耳朵里,我真是哭笑不得。我是他亲弟弟,当哥哥的,能让他吃什么亏?可她不明白,真正吃亏的,是这份被误解的兄弟情。”
他正想着,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大哥柳明远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肩头还沾着些许夜露,脚步有些迟疑,像是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他看见柳琦鎏站在树下,愣了一下,随即轻声问:“二弟,还没睡?”
柳琦鎏回过头,点了点头:“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柳明远慢慢走过来,站在他身旁,也抬头望着月亮。两人沉默了片刻,夜风拂过,带来一阵桂花的香气。
“二弟,”柳明远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知道我做得不对。我就是太想让爸妈过得好了,没考虑你们的感受。”
柳琦鎏转过头,看着大哥的脸。月光下,那张曾经坚毅的面庞已添了不少皱纹,眼角的疲惫清晰可见。他忽然觉得,这个一向在兄弟中最有担当的大哥,其实也只是一个渴望被理解的普通人。
“大哥,”柳琦鎏轻声说,“我知道你为父母付出了很多。每次回家,看到爸妈吃穿不愁,家里电器齐全,药不断,我心里都明白——这些都是你寄回来的钱。你没少出力,也没少花钱。”
他顿了顿,语气微微加重:“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我们也是儿子,也有责任照顾他们。你一个人扛着,反而让我们觉得……被排除在外了。”
柳明远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我一直觉得,我在国外,不能亲自照顾父母,心里已经很愧疚了。所以我想多寄点钱,多买点东西,至少让他们生活上不缺什么。我以为……只要他们过得好,就够了。”
“可你忽略了我们的感受。”柳琦鎏轻轻打断他,“我们都是一家人,你应该让我们参与进来,而不是一个人承担所有。你越是沉默,我们越觉得你有秘密。你越是不说话,我们越怀疑你是不是在隐瞒什么。”
柳明远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我……从没想过你们会这么想。我以为你们知道。”
“我们不知道。”柳琦鎏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们只知道,每次家里缺钱,都是大姐出面解决;每次爸妈生病,都是大姐在张罗。我们只知道,你寄钱的事,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而不是从你口中亲口告诉我们的。”
柳明远怔住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良久,他才低声说:“我以为……只要做了,就够了。我以为你们会明白我的苦心。”
“我们明白。”柳琦鎏看着他,目光真诚,“我们从来都没怀疑过你的孝心。我们只是希望,你能信任我们,让我们一起分担这份责任。这样,大家都能安心,父母也能真正感受到家庭的温暖,而不是某一个人的施舍。”
柳明远的眼眶微微泛红。他转过身,背对着柳琦鎏,抬手抹了把脸。月光下,他的肩膀微微颤抖。
“你说得对,二弟。”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真的没想到这一点。我以为只要让父母过得好就行了,却忽视了你们的感受。我太自作主张了,太相信大姐了……我忘了,你们也是父母的孩子,也有权利知道,也有责任参与。”
他转过身,直视柳琦鎏的眼睛:“我错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我会把每个月寄回去的钱、买的物品,都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们。我会让你们知道,我做了什么,钱去了哪里。我会让你们参与进来,一起商量,一起决定。我不想再让你们误会我了,更不想让这个家,因为误解而散了。”
柳琦鎏看着大哥,心中那块压了许久的石头,终于缓缓落地。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大哥的肩膀:“谢谢你,大哥。其实我也明白你的苦衷。你在国外,一个人打拼,还要惦记家里,不容易。只是有时候,我心里难免有些委屈,觉得我们被忽略了。”
“对不起,二弟。”柳明远的声音低沉而真诚,“这些年,我没有好好关心你们,这是我最大的失误。我总以为,只要钱到位了,一切就都好了。可我现在明白了,亲情不是用钱衡量的,而是用沟通、用信任、用共同承担来维系的。以后,我会改,我会努力做一个更好的哥哥,一个更合格的儿子。”
两人静静地站在院子里,月光如水般洒在他们身上,仿佛为这迟来的和解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远处传来几声犬吠,空气中弥漫着秋夜的凉意,但两人心中的暖意却逐渐升腾起来,像一簇微弱却坚定的火苗,重新点燃了兄弟之间的羁绊。
就在这时,院门再次被推开,柳琦泽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外套,手里还端着两杯热茶。他走到两人面前,把茶递过去,笑着说:“大哥,二哥,我刚泡的茶,趁热喝。”
柳明远接过茶,有些意外:“三弟,你还没睡?”
“睡不着。”柳琦泽在石凳上坐下,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我一直在想,咱们兄弟三个,小时候多好啊。夏天在河里摸鱼,冬天在雪地里打雪仗,晚上躺在院子里看星星,说将来要一起盖房子,一起养爸妈。可现在呢?为了点钱的事,闹得跟仇人似的。”
他喝了口茶,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自责:“其实,我也有错。我不该在家族聚会上抱怨父母偏心,不该在乡亲们面前说大哥自私。那些话,虽然解气,但伤人,也伤了这个家。”
柳明远坐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三弟,不怪你。是我做得不对。我不该什么事都只跟大姐商量,不该把你们排除在外。你们有怨气,是应该的。”
“我不是要怪你。”柳琦泽摇头,“我是怕,怕咱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就这么被钱给毁了。大哥,我知道你为家里付出了多少。你寄回来的钱,修了屋顶,买了冰箱,还付了妈的手术费。这些,我都记着。”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可我就是心里不平衡。为什么你做了这么多,却没人知道?为什么大姐成了‘孝顺’的代表,而你却像个隐形人?我替你不值。”
柳明远笑了,那笑容里带着释然:“值不值,不重要。重要的是,爸妈过得好,咱们兄弟还是一家人。现在,我明白了,光做不说,是不行的。以后,我会让你们都知道,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
柳琦鎏也走过来,坐在他们中间:“大哥,我们不是要争功,也不是要分钱。我们只是想一起尽孝,一起承担。父母老了,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们能陪一天,就少一天。我不想等到他们走了,才后悔没好好说过一句话,没好好握过一次手。”
三兄弟沉默了片刻,月光静静洒落,风铃轻响,仿佛时间也为这一刻停驻。
“还记得小时候吗?”柳琦泽忽然说,“有一年冬天,下大雪,咱们仨半夜偷偷溜出去堆雪人。结果被爸发现了,拿着竹竿追着打。咱们躲在柴房里,冻得直哆嗦,却笑得前仰后合。”
柳明远笑了:“那雪人堆得歪歪扭扭的,像个怪物。可咱们非说它是‘柳家守护神’。”
“现在想想,”柳琦鎏望着天空,“咱们才是彼此的‘守护神’。不管在外多远,多忙,只要这个家还在,我们就不能散。”
柳明远点点头,眼中闪着光:“从今往后,咱们三兄弟,有事一起商量,有钱一起出,有苦一起扛。父母的事,咱们一起管。这个家,咱们一起守。”
“好!”柳琦泽站起身,举起茶杯,“为了柳家,为了爸妈,也为了咱们兄弟三个,干杯!”
柳琦鎏和柳明远也举起茶杯,三只杯子在月光下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像一声承诺,也像一声重生的钟鸣。
夜更深了,院子里的风渐渐停了,风铃也不再作响。三兄弟并肩坐在石凳上,聊着小时候的趣事,聊着父母的过往,聊着未来的打算。他们的笑声在夜色中轻轻荡漾,像一缕暖风,吹散了长久以来的阴霾。
他慢慢闭上眼,脸上浮现出久违的安宁。
这一夜,柳家的月亮,格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