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国京城这边,朝会并不密切,而是遵循十日一朝,寻常日子,各部衙门的官员,各自在衙门当值办事,若是遇到紧急大事,自然会写折子送到宫里,让那位皇帝陛下御览。
至于十日一次的朝会,也都是各部堂官将汇总十日里的重要事情,报告给那位皇帝陛下,一些琐碎小事,也不会提及。
孙商作为吏部的员外郎,四品官,在京城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也颇为尴尬,像是孙商如今这个马上要花甲之年的年纪,要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政绩或是受到上面赏识,熬到头,估摸也就是这个官阶等着致仕了,等致仕之时,若是查他这些年为官没有大错,便会赐个三品官身,之后活着那些年,每年禄米,会按着三品来算,算是皇恩浩荡。
但孙商这辈子可不愿意就在三品蹉跎,所以这些年不断在京城走动,结交了不少好友,终于在上个月,吏部尚书跟他私下喝酒的时候,透露了吏部有一位老侍郎即将致仕,空缺下来的位置,就会让他顶上,孙商当即便感激涕零,当夜又送了不少古玩字画到那位吏部尚书的府上。
不过三品仍旧不是他想要的终点,孙商这辈子,想的是至少在致仕之前,要做一任六部堂官才是,不管在哪座衙门,都可以。
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官也要一步一步做,孙商知道心急吃不到热豆腐的道理,因此并不表露出来,这一个月口风也极紧,终于在前两日等到了那位老侍郎乞骸骨,然后皇帝陛下朱笔一挥,这便允了,然后年轻的皇帝陛下自然要向吏部尚书询问谁能补缺,吏部尚书平日里收了那么多好处,自然办事,这就递出了折子,举荐孙商。
皇帝陛下只是问了一番左右,没有得到什么反对意见,这就允了吏部尚书的奏请,之后便是一套流程,大概两三日之后,便正式的要任命孙商。
吏部这边也在今夜组织了一场宴会,由吏部尚书主持,不过宴会的主角,自然还是孙商。
一番推杯换盏之后,孙商拉着吏部尚书到了一个角落,递出一个小玉瓶,轻声道:“尚书大人,此物名为九阳丸,山上之物,吃下之后,能让那里,再复归活力啊,在床榻之间,正是妙用。”
吏部尚书去年刚纳一小妾,才十八,可以说是十分漂亮,但到了他这个年纪,即便是纳妾,其实也都是看着而已,有心无力,此刻看着此物,吏部尚书的眼睛放光,拍了拍孙商的肩膀,他笑道:“好好好,孙侍郎有如此心,侍郎绝不是尽头,说不定以后,还能坐上我这位子啊。”
孙商赶紧说道:“尚书大人哪里的话?下官此生,便只愿在大人麾下效力。”
吏部尚书没有多说,只是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之后宴会便匆匆而散,吏部尚书登上马车,甚至都没有和同僚告别,便要马夫赶紧往家走。
孙商目送吏部尚书远去之后,也有些志得意满地登上马车,返回府邸,入府之后,径直进入书房,就要研磨给远在老家的弟弟孙爻写一封信,不仅是要告知他这好消息,还要孙爻多给他找些东西,他此后的官途,便全依仗那些山上之物。
只是刚动笔,一侧的蜡烛没来由地便灭了,孙商微微蹙眉,但还是没有半点不开心,毕竟今日是盼了多年的大喜事,三品侍郎,这孙氏一族,除去当年的孙居,也就只有他了。
况且孙居那三品侍郎,是在礼部,清闲官职,而他确是吏部侍郎,同为三品,但还是天差地别。
可以说,他如今坐上这个位子之后,孙氏历代最为出彩的子弟,便是他了,再换句话说,等他百年之后,在祠堂那边,自己的牌位,甚至能和那位老祖宗放在同一位置。
做人做人,无非就是追求的光耀门楣四个字嘛。
一想到这不是终点,以后要是真能做上一部尚书,那只怕族谱上,自己都要单开一页。
想到此处,他便只有兴奋。
拿出火折子点燃蜡烛之后,他正准备再提笔,忽然便看到眼前有了一道人影。
一个青涩健壮少年,正在他对面看着他。
“你是谁?胆敢擅闯一位侍郎的官邸,不想活了?!”
孙商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开口,满是官威。
眼前的少年看着他,“朝廷的任命还没下来,怎么叔祖就已经当自己是侍郎了?”
听着这个称呼,孙商皱起眉头,眯起自己一双老眼,想要看清楚眼前的少年面容,但仔细一看,直接便吓了个半死。
“孙居?!”
要说孙商这些年在京城有什么心事让他一直耿耿于怀,就是当年密谋害死提携自己的同族族兄孙居的事情,为此他曾无数个日夜辗转反侧,睡不安稳,如今看到昏暗烛火对面那和孙居有几分相似的面容,自然一下子便被吓住了。
“难得你还想得起他,不过大概也是害怕吧?毕竟当年可是你害死的我爷爷和我爹,这些年,晚上能睡得安稳吗?半夜不会梦到我爷爷?他怎么说,是怪你如此行事,还是说知晓你的苦衷,不恨你?”
那少年拿过烛台,放在自己脸颊边,好让眼前的孙商好好看清楚他的容貌。
“你……是孙亭?!”
孙商到底是在京城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冷静下来之后,第一时间便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你怎么来了京城,又是怎么进来的?!”
孙亭端着烛台,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位叔祖,“叔祖不如问问,我来这里,到底是想干什么。”
孙商强自镇静,“孙亭,我不知道你听谁说了些什么,认为你爷爷的死和我有关,但你要清楚,我也姓孙,我们是同族,我不会去害你爷爷,还有,你要清楚,这里是白鹿国京城,我是吏部的三品侍郎,你想对我做什么,是要担天大的干系的!别的不说,想想你的妹妹,没了你,她一个人能过活吗?你爷爷和你爹早死,你要好好照顾你妹妹才是!”
“你们兰草巷孙家,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说话办事都是这般,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你的亲弟弟,孙爻,早些日子,就死在这把匕首下,怎么,你现在还不知道吧?”
孙亭拿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刀身上映照着烛火。
孙商脸色难看,听着这些话,他虽然不愿意相信,但似乎不得不信,这些日子忙着坐上吏部侍郎的高位,他的确没怎么关注家乡的弟弟,按理来说,两兄弟,至少一月要通信一次的,但这一忙起来,就忘了此事,想来距离上次通信,好像也已经过了一月了?
他面无表情,但其实心里则是在疯狂盘算要说些什么才能让眼前的孙亭给他一些转圜的余地,但下一刻,他听到的一句话,顿时便让他心如死灰。
“不必想着要说什么来保命了,孙爻已经将事情的一切都和盘托出了,至于那些细节,我不想知道,反正报仇嘛,最重要的,就是报仇两个字!”
随着这话说出,孙亭没有任何犹豫的一刀捅穿这位叔祖的咽喉,然后拔出匕首,等着看着那些鲜血喷洒,孙亭则是冷冷注视着,直到看到孙商的眼神里满是痛苦,然后再到不解,最后恐惧,而后彻底消散这些所有情绪。
而有一点,跟孙爻相同,那就是眼前的孙商,实实在在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都没有半点悔恨。
这一点,和孙爻如出一辙。
等杀完人之后,孙亭走出书房,看了一眼这座官邸,才消失在夜色中。
不多时,孙府这边,便迸发出一道妇人的哀嚎声,显然是有人看到了孙商的尸体。
而此刻,孙亭已经回到了另外一座破落的孙府。
孙月鹭已经睡下了,此刻的屋檐下,只有周迟坐在这里,仰头看着今夜的月色。
孙亭来到他身前,缓缓跪下,然后开始无声泪流。
这么多年的仇恨,在这一刻,才终于完全消散了,报完仇之后,他终于觉得一身轻松了,周迟在京城这些日子,没有帮他做什么事情,全是他一个人探查那孙商的行迹,以及家中的情况,但周迟却给了他一个最直接也最有用的东西,那就是报仇的本事。
他虽然才刚刚踏上武道修行,但既然开始修行,便不再是寻常百姓,两者之间,已经有了天差地别。
周迟看了他一眼,问道:“只杀了孙商一人?”
孙亭点头,“当年密谋,只有孙商和孙爻,这种丑事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告诉家人,所以到如今,知晓这件事的,整个兰草巷孙家,也只有这两人。”
“不过你在祠堂杀孙爻,没有做得那么隐秘,会有外人知晓,不斩草除根,今后不怕有人找你报仇?”
周迟看着他淡然开口,声音不大。
“恶事是谁做的,便止在谁身上,至于我杀了他们亲人,他们不问缘由,要报仇,找到我,被我打死,是他们的命,怪不得谁,至于我要是因此被他们所杀,是我的错,自然该为我当初没有斩草除根付出代价。”
孙亭倒是看得很开,即便知道有这种可能,却还是做不出来牵扯无辜的人。
周迟对此没有评价什么,只是问道:“今后怎么打算?”
孙亭说道:“带着妹妹离开白鹿国,找个地方住下来,然后好好生活。”
周迟点了点头,“也很好,这样吧,我近期便要动身前往和白鹿国相邻的风花国,你随我去?在风花国那边,找个地方住下来,好好生活。”
孙亭没有拒绝,只是说道:“到时候我会好好修行,希望等到某个时候,能帮得上恩公,做一些小事。”
对此,周迟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多说。
……
……
新任的吏部侍郎惨死家中,这件事一下子便惊动了整座京城,在朝堂上的那些官员,第一时间想到的绝不是仇杀,而是一场党派之争,原因倒也简单,这孙商死的时间,实在是太巧合了,早不死晚不死,最后却死在即将接任的前一天晚上,这种时间,哪里能让人不怀疑。
为此那位皇帝陛下大发雷霆,严令刑部那边,要彻查此事,找到凶手,还原事情真相,刑部尚书无奈领命,朝堂上,当时所有官员都沉默不语,只有吏部尚书是真的为孙商的死感到难过,他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周遭的那些官员都有些动容,可他们哪里知道,这位吏部尚书试过那粒丹药之后,感觉大好,那晚上可让那小妾都昏死过去好几次,第二天再看到他,都是躲着走的。
如今孙商一死,他还怎么去找那样的丹药?
那自然伤心。
整座大殿,此刻没有人比他更情真意切了。
不过之后数日,刑部对此一无所获,那些差役四处奔走,几乎把腿跑断了,都没有任何所得。
这一下子让皇帝陛下大怒,认为刑部是在包庇凶手,为的就是不让事情败露。
一怒之下,这位皇帝陛下竟然派人去了紫衣宗,去寻那位国师,让他派人下山去来办这件事,紫衣宗本来不想管这山下的这些小事,但他们受白鹿国侍奉多年,最后还是没有拒绝,还是答应下来此事,派出了一位山上修士,随同那位朝廷官员,一起下山,查办此事。
而就在紫衣宗答应下来这件事的时候,京城这边,周迟已经带着孙亭兄妹离开,兄妹两人离开那座孙府之时,在门前跪拜,大概拜的不是这座荒废多年的府邸,而是那爷爷和父母的在天之灵吧?
周迟看着兄妹两人,其实有些羡慕,大仇得报,一身轻松,而某个家伙,还有许多人没杀,许多仇没报。
这么一看起来,那个家伙,要比这对兄妹,可怜太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