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瑾川刚走出院门，十七便立即追了上来。神情好似还有些慌乱。
“温公子，您...怎么了？”
温瑾川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故作冷淡地停下脚步：“我能怎么？”
十七抿了抿唇：“您看起来...不太高兴。”
“哦？”温瑾川转身，挑眉，“那你说说，我为什么不高兴？”
十七说不上来，但他就是感觉温瑾川不高兴了。“我...我不知道...”
温瑾川轻哼一声，正要说话，身后传来莫昭昭气鼓鼓的声音
“真无聊，我去找淮茹玩。”
小姑娘跺了跺脚，转身就跑。
温瑾川闻言一怔，宁淮茹？
是了，这一世的宁淮茹他还未曾见过。
上一世，他昏倒在望月山庄山脚，是她一眼认出自己把自己带回了山庄。
说到底，自己欠她很多。
前世间接给她造成了很多伤害，实在有愧。
想来这一世，很多种不该，都可以避免。
“温公子？”
十七见他出神，轻声唤道。
温瑾川回过神来，看着十七担忧的眼神，心中一软：“没事。我在想...要不要去见见宁小姐。”
十七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您认识大小姐？”
“算是...旧识。”温瑾川含糊其辞。
“大小姐住兰亭轩，出这往右，过了一处假山便是大小姐的住处。”
温瑾川下意识点头，“我知道。”
十七皱眉:“您...知道？”
瑾川心头一跳，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他轻咳一声，故作镇定道：“我是说...我知道兰亭轩在哪儿。昨日进庄时，宁庄主提过一嘴。”
十七仍有疑惑，但也没再多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安静之际，一婢女走来，轻声说道：“二公子，夫人唤您去琉璃阁。”
闻言，十七眉头紧皱。
想来是李嬷嬷将方才的事告知了夫人，夫人见他，一定是问罪的。
这么一想，不禁紧张起来。
温瑾川看出他的害怕，伸手直接牵住十七：“走，我陪你去。”
“不行...”十七慌乱地摇头，“夫人若见您为我求情，只会更生气...”
温瑾川低笑，指腹摩挲他的手背：“放心，她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十七困惑地抬眼，他不懂温瑾川为什么这么肯定。
两人来到琉璃阁院门前，刚踏入院中，十七立即撩袍跪下。
温瑾川叹了口气，“十七...你不用跪。”
十七摇头：“这是夫人定的规矩。在主子的庭院，下奴不能站着。”
温瑾川咬了咬牙，却也知不是争执的时候。
他转向旁边垂首而立的婢女：“还请姑娘去通报宁夫人。”
婢女看了他们一眼随即进阁，院内一时寂静。温瑾川俯身想扶十七起来，却被他躲开。
见十七不听劝，他也就作罢。
话音未落，正厅的门突然打开。
婢女推开门后侧身让道，只见宁夫人急切的从阁中走出。
她冲到十七面前，一把将他拉起：“日后来此不用跪了。”
十七浑身僵硬，不可置信地看着宁夫人。
“这是...规矩...”
“什么破规矩，日后你无需再守。”
“夫人？”
宁夫人本想再说什么，余眼好巧不巧就撞见温瑾川那张懒散的脸。
她转头瞪向温瑾川，语气陡然冷了下来：“温少主，我似乎没请你来吧？怎么哪儿都有你？”
温瑾川抱臂唇角微勾：“晚辈这不是怕您欺负他吗？”
宁夫人冷哼一声，不再理他，转而拉着十七往阁内走，语气又柔和下来：“饿了吧？我让后厨备了膳，娘亲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便多做了些... ...”
十七猛地顿住脚步，瞳孔骤缩：“......娘亲？”
宁夫人喉咙发颤，忍着浑身的难受，强行稳住身子:“你本就是我孩子，这么惊讶做什么。”
她努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就好像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么相处。
可十七心中早已波涛汹涌，整个人都呆滞起来。
宁夫人拉着十七入内，只见宁淮茹和莫昭昭已在席间。
两个姑娘正凑在一起低声说笑，见他们进来才抬头。
“坐吧。”宁夫人温声对十七道。
温瑾川不请自来，径直在十七身旁落座。
宁夫人瞪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自己先入了座。
可十七仍站在桌边，一动不动。
宁夫人笑了笑，他知道十七的惊愕，也明白他的不适。
所以她自己才装作一副轻松的模样，不给十七压力。“十七，坐吧。”
回过神后的十七突然退后一步，面朝宁淮茹跪下，额头触地：“下奴见过大小姐。”
话落，宁夫人顿时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而宁淮茹的视线始终在从刚进门的温瑾川身上，她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
待十七面向她而跪后，才收回视线。
她随意地挥了挥手：“哥哥快起来吧。”
语气敷衍。
宁夫人一把将十七拉到身边坐下，声音还带着哽咽：“古往今来，哪有兄长跪妹妹的道理？日后都不必跪了。”
她强撑着笑意，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都怪娘亲之前不好，才让你受这些委屈，你别往心里去。”
宁夫人刚说完，宁淮茹和莫昭昭几乎是同时瞪大了眼珠，随后两人对视。
一个好像在说:你娘怎么了？
另一个回:我怎么知道？
而十七没太明白。
只觉得夫人好生奇怪。
四日前，还亲手给他烙上奴印，亲口告诉他自己的身份。
可这才过四天，好似生生变了个人。
他机械地点着头。
温瑾川只是笑笑，自顾自的拿起碗筷吃了起来。
十七谨慎的垂着头，没有过多的动作。
宁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又对十七柔声道：“你...应该还没吃吧？”
十七看着碗里突然多出的菜肴，喉结滚动了一下。
其实就在半炷香前，他才喝完一碗鸡汤。
不是很饿...
但还是拿起筷子。
他在想，莫不是自己从七镜楼出来，夫人真的很高兴？
一旁的宁淮茹终于忍不住开口：“娘亲，您今日怎么...”
宁夫人头也不抬，“娘亲几日前做了个梦。”
十七不敢出声，就这么静静听着。
宁夫人笑了笑，随后一手搭在了十七的手背轻拍:“我梦到，你离开我了。”
闻言，十七浑身一颤。
难道是自己昨日擅自离庄引得夫人不悦，可不对... ...
夫人不应该严惩吗？
脑中还在胡思乱想时，只听宁夫人继续说道:“梦里的我后悔莫及。”
莫昭昭皱了皱眉，宁姨这是...醒悟了？
十七愣了又愣，呆了又呆。
眼眶渐渐发红，他觉得这一切不太真实。
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醒来后夫人又会变回那个冷漠的模样。
垂着的手掐了把大腿肉，很疼。
不是梦... ...
宁夫人察觉到他的颤抖，心疼地抚上他的脸颊：“想哭就哭吧，在娘亲面前不必忍着。”
十七却把头垂得更低了。
“娘亲知道你在想什么。”宁夫人声音哽咽，“之前都是我不好，被仇恨所困。但现在想明白了，那些恨不该撒在你身上。十七，娘亲和你道歉，你能原谅娘亲吗？”
啪嗒...
一滴泪落下。
砸在桌面。
阁内瞬间寂静。
温瑾川顺势抬手伸至十七的后颈，强迫他抬起头来：“再低，脑袋都要掉碗里了。”
十七被迫仰起头，慌乱地眨了眨眼，泪痕还未来得及擦去。
宁夫人一巴掌拍开温瑾川的手，将十七护在身侧，“你别管！”
她转向十七时又换上温柔神色：“娘亲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我是真心想弥补你...给娘亲一个机会，好吗？”
十七张了张嘴。
他想到了以前的自己。
本想说不用的他，却又舍不得这片刻的温情。
若他赌气不接受，夫人对他彻底失望怎么办？
他在七镜楼坚持的五年，不就是为的这一刻？为的母亲能接受自己？
宁淮茹见十七迟迟不语，忍不住蹙眉：“娘亲都这般低声下气了，哥哥为何不应？”
十七指尖发颤，十五年来的委屈与伤痛，岂是一句原谅就能轻易抹去的？
这些年来，他做错过什么？
凭什么要被这般对待。
如今不过一个梦，就让他拥有了可望不可即的东西。
那他自懂事以来的几年，以及七镜楼坚持的五年算什么？
他努力这么久，却比不过一个梦？
他真的很想质问眼前这个妹妹:若换做是你，你能轻而易举的给出回应吗？
可是...
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情，他又如何舍得推开？
“淮茹！”宁夫人不悦地呵斥，“怎么跟你兄长说话的？”
宁淮茹撇过脸去，娇俏的小脸上满是不忿：“女儿只是替娘亲不值...哥哥太不识好歹了。”
话落，温瑾川蹙眉。
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
这宁淮茹到底是从小被保护惯了，不知人间疾苦。
更不知他哥哥的难处。
“住口。”宁夫人沉下脸，“你兄长这些年受的苦，岂是你三言两语能评判的？”
宁淮茹不满起身，红着眼眶喊道:“娘亲变了，你为了他凶我！”
说完转身就跑出了琉璃阁。
莫昭昭一并追了出去。
十七下意识站起来：“下奴去看看小姐...”
宁夫人拉住他的手，叹了口气，“坐下。都怪我这些年太惯着她，把她宠坏了。你是她兄长，不必事事顺着她，明白吗？”
十七怔怔地点头，却还是忍不住望向门口：“可是...”
“没有可是。”宁夫人神色严肃，“十七，你记住，你是我的孩子，不是什么下人。该怎么自称，该怎么唤我，你好好想想。”
十七哽住。
十五年来的习惯哪是那么容易改的？
他张了张嘴，那个称呼在舌尖转了几圈，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温瑾川突然轻笑一声：“宁夫人何必急于一时？”他看向十七，满眼的温柔，“慢慢来。”
从进琉璃阁开始，十七的身子就处于紧绷状态，后背的鞭伤在高度紧张下裂开，血迹渗出。
宁夫人忽然皱眉，鼻尖微动：“什么味道...”
她凑近十七，脸色骤变，“你受伤了？”
十七浑身一僵，下意识往后缩。他原以为李嬷嬷会告状，没想到竟只字未提。
“是鞭伤。”温瑾川放下筷子，声音冷了几分，“就在半个时辰前，一个下人在后院抽了他九鞭。”
宁夫人猛的一掌拍向桌面：“什么？！”
她颤抖着去拉十七的衣领，“让娘亲看看...”
“不、不用...没事...”
十七慌乱躲避，却不慎扯到伤口，疼得他直皱眉。
温瑾川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别动。”
转头对宁夫人道，“伤口刚上过药，现在怕是又裂开了。”
宁夫人脸色骤然阴沉：“是谁打的？”
十七垂眸不语。
温瑾川轻叹一声，见他不答便替他说道：“庄内那位李嬷嬷，仗着得主子几分看重，便真当自己是半个主子了。”
“李嬷嬷？”宁夫人眼中寒光一闪，立即想起前世便是他无理由的惩戒十七！
当即扬声道，“来人！去吧... ...”
“宁夫人。”温瑾川忽然打断，“今日既然把话说开了，不如给十七一个正式身份如何？”
他轻点十七渗血的衣料，“没有名分，他在望月山庄永远会被人轻贱。”
宁夫人浑身一震，蓦地想起前世种种。
是了，正是她多年的冷眼旁观，才让下人们都敢作贱她的孩子。
“你说的对。”
她深吸一口气，转向十七时眼眶微红，“娘亲今日就昭告全庄，你是望月山庄的大少爷，是我宁家的血脉。”
十七没什么表情，只想逃离。
宁夫人抚过他额前的碎发，声音哽咽，“这本就是你应得的。”
温瑾川嘴角上扬，指尖在桌下碰了碰十七的手背。
十七触电般缩回。
“至于那些下人...”
十七下意识开口：“夫人...”
“叫娘亲。”宁夫人纠正道，语气温柔。
十七哑然。
“无妨，我不逼你，慢慢来。”
她转身叫来管事，当着十七的面，恢复了他的身份。
以及将李嬷嬷赶出了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