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一抬眼就看到了他,心中了然。
这老魏,肯定是来微服私访,看看有没有盘剥民夫,强拆民宅的破事来了。
“魏相?真是巧遇,您老也有雅兴来这尘土飞扬之地视察?”
柳叶迎了上去,脸上带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
魏征看到柳叶,倒也不意外,捋了捋胡须,语气一贯的平淡直接。
“谈不上雅兴,听闻此处动静颇大,涉及数千百姓搬迁安置,老夫职责所在,总要亲眼看看,是否真如奏报所言,民无怨怼,安置妥当。”
他特意在“真如”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目光炯炯地看着柳叶。
柳叶心里翻了个白眼,就知道这老家伙是来查岗的。
他面上不显,做了个请的手势。
“魏相既来了,不如一道走走?正好也请您这位‘明镜’帮我把把关,看看我这摊子事,可有哪里做得不合规矩,或是委屈了百姓?”
“正有此意。”
魏征也不客气,当先迈步。
柳叶便与他并肩而行,薛礼和褚彦甫稍稍落后几步。
两人沿着已经平整好的主干道基址往前走。
魏征看得极为仔细,不时停下来询问工头或路过的民夫几句。
态度虽严肃,问话却实在。
得到的回答基本都是肯定的,民夫们面对这位看着就不好惹的大官,虽然紧张,但言语间并无怨气,甚至有人提到补偿款和安置条件时,脸上还露出满足的神色。
魏征紧绷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走着走着,他们来到了靠近曲江池、位置最好的一片区域。
这里已不再是黄土一片,而是立起了一排风格各异、但都初具雏形的宅院框架。
其中几栋显然进度更快,主体结构已经完成,工匠们正在里面进行着精细的内部装修。
柳叶引着魏征走进其中一套正在进行最后收尾的样板房。
刚一踏入,魏征的脚步便顿住了。
饶是他见多识广,两袖清风,也不禁为眼前的景象暗自惊讶。
地面铺的是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金砖,光可鉴人。
承重的梁柱皆是粗壮的楠木,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门窗用的是上好的花梨木,雕刻着雅致却不繁复的云纹。
墙壁并非简单的白灰,而是用一种特殊的矿石颜料混合米浆刷成了极其柔和的暖白色,触手温润。
更让魏征暗自点头的是其中的布置。
厅堂开阔,陈设却并不一味追求奢华堆砌。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配着同材质的官帽椅,线条简洁流畅。
多宝阁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件仿古青铜器和素雅的瓷器。
墙上挂着几幅新裱的字画,意境悠远。
通往内室的月洞门旁,巧妙地摆放着一盆虬枝盘曲的罗汉松盆景,平添几分生机与禅意。
“这……驸马爷,你这宅子,用料之精,做工之细,怕是比许多亲王府邸也不遑多让了。”
魏征抚摸着冰凉的紫檀木桌面,感受着那细腻的纹理,语气复杂。
“尤其这份雅致,倒是难得,只是……这逾制之嫌?”
他看向柳叶,眼神带着审视。
作为宰相,他对等级规制尤其敏感。
柳叶笑了笑,指着房梁和屋脊。
“魏相放心,柳某虽是个商贾,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您看这梁柱的尺寸、屋脊的形制,用的都是规制上限,绝不敢越雷池半步。”
“至于里面的陈设,只要不是御用的明黄、龙凤纹样,多用些好木头、好石头,摆些雅致的玩意儿,总不算犯禁吧?权贵富商们,不就图个舒服体面么?”
魏征仔细看了看,确实如柳叶所言,建筑本体规制卡得极准,内部陈设则重在品味而非僭越。
他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柳叶的说法,但随即又抛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如此一套宅院,驸马爷打算作价几何?”
柳叶摸着下巴,没有直接回答。
“这个嘛……还得看市场行情和最终的成本,曲江坊地方够大,规划建个四五百套不成问题,有临水观景的,有闹中取静的,大小格局各不相同。”
“位置、朝向、景观差异,价格自然也不同。”
他顿了顿,看着魏征眼中闪过的计算光芒,补充道:“像眼前这套,位置、用料、装修都是顶格的……保守估计,没个七八万贯,怕是拿不下来。”
“七八万贯?!”
魏征饶是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这数字震了一下。
他迅速在心里盘算。
四百套,就算平均七万贯一套……那就是两千多万贯!
刨去成本,利润也极为惊人!
只是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卖出去...
他瞥了柳叶一眼,带着点复杂的情绪,半是提醒半是告诫地说道:“驸马爷生财有道,老夫佩服。”
“只是这泼天的富贵,该纳的税赋,可一分都不能少,御史台那边,老夫会让他们多来关照关照的。
柳叶一听,没好气地白了魏征一眼。
“我说魏相,您这大热天跑来,是专程给我添堵的吧?”
魏征早就习惯了别人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他的目光从那奢华精致的样板间收回,眉头重新蹙起,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拧紧了。
“驸马,宅邸精美,自有其主。”
“老夫更忧心的是那些被迫搬离祖居的百姓,你方才说安置妥当,补偿公允,空口无凭,带我去看看他们的容身之处。”
柳叶早就料到魏征会有此要求,这位宰相的“明镜”之名可不是白叫的。
他点点头,没有丝毫推脱,转身指向曲江坊外围,靠近新筑坊墙的一片区域。
“安置点就在那边。”
一行人沿着新铺的土路前行,绕过几处堆积着建材的工棚,眼前出现了一片与热火朝天的核心工地截然不同的景象。
这里相对安静,一排排整齐的三层夯土小楼拔地而起,外墙还带着新土的湿润气息,屋顶统一覆盖着青灰瓦片。
楼与楼之间留有可供通行的甬道。
这便是柳叶口中的安置点。
虽远不及“云栖苑”未来的精致,但比起曲江坊原先那些低矮、潮湿、拥挤的破败窝棚,已是天壤之别。
“就是这里了。”
柳叶指着这片联排的屋舍。
“每层一条公共走廊,两侧分布单间或套间,虽说挤了点,但胜在干净、稳固,遮风挡雨不成问题。”
“每户都按人口分得了至少一间,补偿款也足额发放,足够他们在别处安家或在此暂居期间生活。”
“公用的水井、茅厕也都建了新的,每日有人清扫。”
魏征没急着评价,而是示意柳叶带路,他要亲自看看。
他们随意走进其中一栋楼。
一楼走廊还算宽敞,阳光透过尽头的大窗照进来,驱散了些许阴郁。
墙壁是新刷的黄土浆,地面是夯实的土地,但打扫得很干净。
空气中弥漫着新土和木头的气味,偶尔混杂着住户做饭的烟火气。
魏征走近一户敞着门的人家。
屋内陈设简单,但桌椅床铺俱全,锅碗瓢盆堆在角落一个简易木架上。
一个老妇人正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择菜,看到门口突然出现一群衣着不凡的人,有些局促地站起身。
“老人家,住这儿可还习惯?”
魏征尽量放缓了语气问道。
老妇人认出柳叶,忙不迭地行礼。
“大东家……”
她又看看魏征,虽不知身份,但气度不凡,更是紧张。
“习惯,习惯!比原来那漏风的破屋子强多了!干净,亮堂,也不怕下雨了。”
“就是……就是隔壁动静大了点,晚上听得清楚。”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
魏征点点头,又问了些用水、如厕是否方便,补偿款是否拿到手等问题。
老妇人一一作答,言语间虽有对邻里噪音的小小抱怨,但对居住条件的改善和对补偿的满意是实打实的。
魏征又随机看了几家,情况大同小异。
空间确实狭小,几口之家挤在一两间房里是常态,生活私密性差。
但无论是询问主妇还是汉子,得到的反馈都是一致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