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走到柜子旁,假装从里面(实则从空间)取出了那封折叠得整整齐齐、边角都有些磨损的信。
信封上没有邮票,只写着“陈雨晴(亲启)”几个清秀却略显无力的字迹。
看着这封信,孙玄心里有了决定。
送信的事不能再耽搁了,陈教授在牛棚里不知如何牵肠挂肚呢。
“菁璇,”孙玄转过身,对妻子说道,“要不,咱们今天就去一趟外公家吧?
正好把陈教授的信给他女儿雨晴送过去。
也好久没去看外公外婆和舅舅他们了。”
叶菁璇闻言,眼睛亮了一下。
回外公家,她是乐意的。
外公外婆很喜欢她,舅舅舅妈人也很好。
而且,去送信也是正事,还能顺便散散心,排解一下离别孩子和兄嫂的低落情绪。
“好啊!”她立刻点头答应,“正好,咱们也该去看看外公外婆了。
上次舅舅捎信来,说外婆咳嗽的老毛病又有点犯,不知道好些没。咱们去供销社买点东西带上吧?”
“行,就这么定了。”孙玄见妻子情绪好转,也高兴起来,“咱们动作快点,现在就去供销社,赶在中午前或许能到。”
两人说干就干。
重新穿上厚厚的棉大衣、棉裤,戴上狗皮帽子和棉手套,围巾围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孙玄仔细检查了摩托车的油量,又拿了条旧毯子盖在挎斗里,给叶菁璇挡风用。
准备妥当,孙玄发动摩托车,叶菁璇坐进挎斗,用旧毯子把自己裹好。
摩托车再次驶出小院,这次的目标是供销社。
到了供销社,两人开始采购。
给外公外婆的,自然要选些实惠又贴心的:两包上好的烟叶(外公就好这一口),几包点心(外婆牙口不好,喜欢软和的)。
一瓶当地产的、据说能止咳润肺的梨膏糖,还有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猪肉。
给舅舅家,则称了几斤桃酥,又买了一包红糖和一包白糖,都是农村的稀罕物。
孙玄还特意买了两瓶白酒和几盒香烟,这是准备给舅舅和可能遇到的村干部的,人情往来必不可少。
采购完毕,又是鼓鼓囊囊一大网兜。
将东西在摩托车挎斗里安置好,确保不会颠簸掉落,孙玄再次拧动油门。
摩托车载着夫妻二人和满当当的心意,驶出县城,朝着城外更偏远的山区驶去。
通往外公村子的路,比回孙家屯的路更窄、更崎岖,积雪也似乎更厚。
寒风毫无遮挡地呼啸着,但孙玄开得很稳,叶菁璇裹着毯子,心里想着即将见到的亲人和要送出的那封承载着父女深情的信,对寒冷的感知似乎也减弱了些。
车后扬起一路雪尘,在冬日苍白的天光下,奔向那个坐落在山坳里的村庄。
冬天的风是带着锯齿的,贴着地皮,呜咽着卷过华北平原上裸露的田垄与光秃的树干。
天是那种沉甸甸的铅灰色,云层压得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冻硬的棉絮。
孙玄紧了紧身上的军大衣,摩托车的挎斗里,叶菁璇裹着一条厚厚的红围巾,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眼角微微弯着,是对他说的某句话的无声回应。
摩托车吼叫着,碾过冻得硬邦邦的土路,车后扬起一溜笔直而干燥的尘烟。
外公家的村子就在眼前了,几排低矮的土坯房,被几株高大的、枝桠刺向天空的老槐树守着。
院墙是土夯的,年头久了,顶端有些参差不齐的豁口。
两扇厚重的木院门,果然如预料般敞开着——这是外公家的习惯,只要家里有人,只要不是夜里,大门总是虚掩或敞开的,有一种坦荡的、随时欢迎来客的旧式乡绅的做派。
孙玄没减速,车头一拐,挎斗摩托便“突突”地吼进了院子。
轮胎碾过地面的声音,引擎的轰鸣,在这寂静的冬日午后,显得格外粗犷而有生气。
堂屋的门帘——一块半旧的蓝底白花的厚棉布——猛地被掀开了。
先探出来的是大舅妈,紧接着,二舅妈的身影也挤了出来。
两人都系着藏青色的围裙,手上似乎还沾着些面粉,看见摩托车,脸上立刻绽开了实实在在的、毫无掩饰的惊喜笑容。
“哎呀!是玄子来了!”大舅妈嗓门亮,带着烫人的热情。
“我说呢,这大冷的天,除了玄子,谁还弄出这么大动静!”
二舅妈笑着接话,目光却已越过孙玄,精准地落在他身后正小心翼翼要下车的叶菁璇身上。
孙玄左脚支地,稳住车身,还没来得及回头去扶,两个舅妈已经一阵风似的卷到了挎斗边。
四只手,带着屋里带出来的暖气和外面冷空气激起的微颤,不由分说地、极其自然地搀住了叶菁璇的胳膊。
“慢点儿,菁璇,地上滑!”
“可不嘛,这冷风跟刀子似的,你怎么也跟着玄子胡跑?快进屋,快进屋!”
叶菁璇被她们半扶半架着,脚几乎没怎么沾地,就被拥着往堂屋去了。
她回头,歉然地、又带着点被宠溺的无奈,看了孙玄一眼。
孙玄抬了抬手,示意她先进去。
他看着那两个微微发福的、穿着臃肿棉衣的背影,簇拥着妻子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蓝花门帘后面,心里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慨叹又浮了上来。
是啊,不用想,她们就知道是他来了。
可从前,她们迎出来,眼睛里只有他这“皮猴子”,嘴里念叨的是“玄子冷不冷”、“饿不饿”,那热茶也是先塞到他冻得通红的手里。
如今呢?他成了那个负责弄出“动静”的司机和搬运工,而所有的关切,都无缝对接给了那个被他载来的人。
冷风灌进领口,他打了个激灵,自嘲地笑了笑,熄了火,开始从摩托车挎斗和后座上往下搬东西。
两瓶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白酒,一条用草绳拴着的、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一包用油纸裹着的点心等等。
东西不算多,孙玄提着这些沉甸甸的“孝心”,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脚,也掀开那蓝花门帘,低头进了屋。
一股混合着泥土、柴火、陈旧家具、食物和人体温的、极其复杂却又无比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
这气息像一只无形而柔软的手,一下子攥紧了他的心脏。
外间是灶台和水缸,里间才是正屋。
他提着东西往里走,隔着门框,就看见了炕上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