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夫人的心一点点沉入了冰窟,那寒意从心脏最深处弥漫开来,顺着血脉流遍四肢百骸,几乎要将她冻僵在这狭小颠簸的车厢里。
刚才那一瞬间,她确实有机会向官兵示警,但最终,那句维护的话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
那是多年来对娘家侄儿习惯性的袒护?
是害怕事情败露牵连自身的恐惧?
还是……那剪不断理还乱的血脉亲情在最后一刻作祟?
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此刻,劫后余生的庆幸早已被巨大的悲哀和恐惧淹没。
她清楚地认识到,这个她看着长大的侄儿,仇恨像最剧烈的毒药,腐蚀了他的心智,将他已经变成了一头完全被仇恨驱使、六亲不认的野兽。
“世鹏,”韩夫人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姑姑与你是血脉至亲,断然不会害你。你不必如此防着我。”
高世鹏眼神闪烁,权衡片刻,依旧紧握着那把匕首,警惕地盯着她。
韩夫人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火苗,在这无声的拒绝下,“噗”地熄灭了。
她慢慢转过身,彻底面对着他。
晨光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那张往日保养得宜、雍容华贵的面孔,此刻已无半分血色,只有一种被透支殆尽后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认命般的冷静。
“刚才那也看到了,到处都是搜捕你的官兵。现在,你总该明白,你的计划有多异想天开了吧?仅仅是路过的盘查就已如此危险。
上京城如今铁桶一般,你姑父韩奎,区区一个佐领,麾下兵马不过千八百人,且皆受将军府节制,并无私自调动兵将的权利。你让他调动兵马去杀顾晨?
且不说他会不会为你这疯狂之举赌上身家性命,就算他肯,命令一出,恐怕未出营门,你我,连同整个韩家、高家,顷刻间便是灭顶之灾。”
高世鹏嘴唇紧抿,脸上肌肉抽搐,显然不愿接受这个现实。
韩夫人趁热打铁,语气带着一丝恳求:“听姑姑一句劝,收手吧!别让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顾晨与那护国将军府的小姐早就成亲了,你就是杀了他,那位世子妃也只会为他守节的。
你就是坚持己见,最后也不过是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如果跟我安排的人走,离开这是非之地,至少还能留住一条性命。凭你的家世和相貌,何愁娶不到可心的姑娘呢?”
“性命?”高世鹏嗤笑一声,眼中燃烧着偏执的火焰,“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苟活?看着顾晨与我喜欢的女人双宿双飞,生儿育女?那我宁可死!顾晨夺我所爱,毁我前程,此仇不报,我高世鹏誓不为人。”
他猛地凑近,压低声音,语气变得诡秘而阴狠:“姑姑,你说姑父不能明着调动兵马,我信。但未必没有别的办法……”
韩夫人被他眼中那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恨意慑住,心头骤然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脱口问道:“你又想如何?”
高世鹏眼中闪过一丝狡诈的光芒:“此路不通,那就换一条。明的不行,就来暗的。让姑父去见顾晨,假意投诚,就说……已经抓住了我,或者找到了我的踪迹,要亲自将人押送过去,好打消顾晨对他的怀疑。”
“你……”韩夫人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你想让你姑父假意献俘,接近顾晨,然后……”
“不错!”高世鹏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自然不是真的把我交出去。顾晨并不知道我和你们有着亲眷关系。只要找个身形与我相似的人冒充于我。顾晨急于寻找我的下落,听闻我被擒,必会亲自查验或审问。届时,姑父与他近在咫尺,我扮作他的长随,猝然发难,何愁大事不成?”
这个计划,何其歹毒?何其疯狂?
它将韩奎置于了刀尖火海之上,无论成败,他都难逃干系。
若行刺成功,他是刺杀上官的同谋,事情一旦泄露,便是灭族之祸;若行刺失败,他更是图谋不轨、罪证确凿的逆贼,当场便可能被格杀。
而高家,也绝无可能从这漩涡中脱身。
韩夫人听得浑身发冷,血液都快要凝固了,她连连摇头,声音因为恐惧而尖利:
“不行!绝对不行!这太冒险了!简直是异想天开!那顾晨是何等人物?他既能得巴戎将军相助,身边岂能没有护卫?岂是那么容易近身得手的?一旦败露,连一丝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我们所有人都会被你害死的。”
“冒险?”高世鹏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成大事者,岂能畏首畏尾?这是唯一的机会!姑姑,你若不答应,不肯帮我说服姑父,那我现在就下车,自己去找顾晨拼命。大不了鱼死网破!但在我死之前,我会告诉所有人,是你韩夫人,我的亲姑姑,助我逃出上京的。”
这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威胁。他将同归于尽作为最后的筹码,狠狠砸在了韩夫人的心上。
韩夫人看着他眼中疯狂的决绝,知道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任何劝慰和道理都已无用。
若不暂时稳住他,他真可能做出更极端的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此事……关系太大,我需要时间想想,也需要和你姑父商议。你暂且听我的,为了你的大计能够顺利实现,我们去求佛祖保佑,多多添些香油钱。回府之后,再做定夺。”
高世鹏紧盯着她的眼睛,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
半晌,他才冷哼一声,将匕首收回袖中,算是默许。
“好,我就再信姑姑一次。但愿姑姑这次,是真的为我,也是为高、韩两家着想。”
马车依旧在不紧不慢地前行,沿着那条通往寺庙的僻静小路。
窗外红日高照,林间的鸟鸣也更加清脆欢快,仿佛在歌颂这宁静的清晨。
然而,车厢内的韩夫人,却感觉如同置身于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之中。
后背的冷汗早已浸湿了内衫,一层又一层,带来黏腻冰冷的触感。
这个刚刚被提出的计划,不仅疯狂,而且无比歹毒,像是一条阴冷的毒蛇,钻入了她的心脏,盘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