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两日,宫里便传出旨意来:
兵部左侍郎赵常,去职罢官,抄点家财,悉数充公,阖族流放塞北!
何知恩罢兵部尚书,银青荣禄大夫,追夺出生以来文字,收回赐宅,令其还乡,永不叙用!
首辅杨松,坐视不举,有失察之责,念其为三朝老臣,于国有功,特从轻发落,罚俸三年,降为武英殿大学士,仍回文渊阁述职!
赵常一案,就此尘埃落定,其余被卷入此案的大小官僚,各有处置,但相比这几位大员来讲,便也不足称道了。
杨松虽被此案牵连,降职罚俸,但若论起他在内阁里的位次,武英殿大学士,仍旧排在申行远文渊阁大学士前头,杨首辅仍旧是杨首辅。
杨党中人庆幸不已,至于兵部之失,与申党相持已久,一时也无力去计较了。
至于申党,则不免有些失望,但此案到这等地步,杨松撇的干净,终究无法可想,好在清理出来大半个兵部,也算大有所得。
朝堂诸部院之中,此番确以兵部受牵连最深最广,最上头的兵部尚书和左侍郎一同出缺,其余郎中主事更是牵连大半,一下子不知空出多少位置来。
一场激战方过,申党大获全胜,底下一应官僚也盼着论功行赏,不再穷追猛打,杨党内部派系林立,也想着要收复失地,安插人手。
京察带来的凛冽寒风还未褪去,却已不似前几日那般割的人刺骨侵肌,内里反倒显出些压抑着的的燥热来。
待到养心殿内又传出话来,命内阁,吏部和督察院,议推兵部继任之选,便更是在这阴燃的火灶里头抛进去一道引火之物,甚至令朝堂上原本肃杀的氛围都为之一转,穿着禽兽补子的官僚们行走之间,眉梢里便隐隐见着些迫不及待的期盼。
而在这等场面之下,另一些“不太要紧”的官吏处置,自然便无太多人关注,在这其中的,就有一道原顺天府通判夺职流放的旨意。
林思衡这几日里,一则自己也有许多正事处置,二则还得哄哄黛玉,便也不曾再往秋芳这里来。
好在黛玉那头,他是自小哄到大的,黛玉虽在紫鹃跟前说的信誓旦旦,总共却也只恼了不到两日功夫,便又抵不住他的手段,依旧和好如初,只是也不曾将自己已去秋芳那里瞧过一事如实招来。
此番得了傅试的确切消息,林思衡方才抽了空子,携着秋芳一道,往城外渡口去。
秋芳得了准信,既喜且忧,然终究是松了口气,备了些傅试常吃的酒菜,便被林思衡强拉着,同坐一架马车,要去送一送自家兄长。
往轿帘外多看了两眼,秋芳方才收回目光,眼神复杂的看了与自己并排同坐,离的极近的林思衡,稍稍偏过头去,低声谢道:
“此番...我哥哥能保一条性命,多亏伯爷出力,秋芳铭记于心。”
林思衡略笑一笑,捉过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手背: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
秋芳也不曾挣扎,自己的手被他握着,反倒觉得有些安稳,两人一时无话,秋芳又偷眼去瞧他。
瞧他方毅力如削的下颔,瞧他微微勾起的薄唇,瞧他峻峭悬胆的鼻梁,再望上,便见着剑眉入鬓,还有如琥珀流光的双眼中,显露出来的淡淡笑意。
她这几日时时悬心牵挂,此番尘埃落定,终于是松了口气,才有心思多想了些别的。
然而这点小动作又被抓个正着,秋芳慌忙回过神来,面上稍显窘迫,原先如瓷釉般修长润泽的脖颈,落在林思衡眼里,便多出些淡淡的粉色,叫他眼中的笑意愈发浓烈了些。
秋芳自己收回眼去,却换作林思衡反客为主,开始盯着她不放,两人本就坐的极近,林思衡的目光炽烈热情,其中欣赏赞美之意不加掩饰,叫秋芳渐渐觉得也有些灼热起来,抽了抽手,想要离他远些。
但林思衡原先只是虚握,这会儿却稍用了些力气,将秋芳的葇荑实打实的握在掌中,叫她不能分离,又开口问道:
“此番去见你哥哥,他虽免了死罪,然官位家财悉数不保,又将远行千里,若见了你...”
秋芳听他开口说话,这才觉得方才空气里叫人难耐的气息消散了些许,略微松了口气,双眸低垂,缓缓摇头答道:
“此番保他性命,念在养育之恩,血亲之缘,已是尽我所能了,岂敢复加奢望?伯爷能够救他,已是大恩,倘若他再有什么痴心妄想,伯爷不必理会就是。”
林思衡扬扬眉头,嗯了一声,他原也不打算再为傅试多做什么,此人一无能耐,二无眼力,便连忠心也靠不住,实在也没有什么拉拢培植的需要,秋芳能想的开,倒省了他好些功夫。
见秋芳有情有义,而又能知分寸,偿恩怨的性情,又有一副好相貌,不免叫林思衡又添了几分欣赏之意。
马车辚辚而行,待行至渡口,与傅试一道被流放的,还有七八个犯官,又有二三十个押送的官差,围拢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周遭聚拢许多来送行的家眷,各自捧着衣食酒菜,大多皆神色凄惶,泣不成声。
秋芳早急切的望着外头,翘首而盼,略微找寻,便已将傅试瞧见,当即喜极而泣,林思衡见状,将手中那只葇荑略紧了紧:
“走吧,我与你一同去看看。”
秋芳未及答话,只是快速的点了点头,便赶忙下了马车,早有随行的护卫先行上前,与看押傅试的官差言语两声,又递了几两碎银,便给傅试暂时解了枷板。
傅试原本正弯着腰,无精打采的坐在地上,这会儿抬起头来,一眼便瞧见自家妹子,又看见一道而来的靖远伯,神色一震,当即便有了精神,面上更是已显出些喜色来。
末了却又多出些疑惑,待秋芳近前,一边赶忙接过秋芳手里的篮子,一边还要给林思衡磕头行礼,林思衡随意摆手劝阻,傅试急切的往嘴里灌了两口酒肉,方才含含糊糊的问道:
“怎么不见你嫂子来?”
秋芳本就心绪激荡,听他这一问,更觉酸涩,抬手抹了一下眼泪,沙哑着嗓子,摇了摇头:
“哥哥出了事,嫂子回了周家,说要寻办法来救你,也有多日不曾见了,或许是还不知此事。”
傅试愣了一愣,心里也已分明了,忽然也流下眼泪来,叹息道:
“罢了罢了,不来就不来吧,总归缘分尽了,不来也好。”
秋芳也不欲再多言此事,便转了话头,只劝傅试多吃喝些,林思衡站在一旁,想了想,便从怀中取出两张银票,当着官差的面,递到傅试手中:
“傅兄此去崖州,山高路远,多加保重,我这里别无长物,只略备了些盘缠,傅兄留着,也好做安身立命之本,方可另做良图,待到了地方,记得书信一封,来报平安。”
傅试赶忙将手里碗筷放下,两手在破烂衣服上擦了擦,便将那两张银票接过来,紧紧攥在手里,秋芳嘴唇稍动,末了也只是添了一声叹息,不曾劝阻:
傅试又看了看站在跟前的两人,忽然抬了抬声音,大声道:
“下...草民,草民多谢靖远伯爷厚赠!下官此番蒙冤获罪,正不知小妹将来如何,今有伯爷庇佑,真叫草民不胜欢喜。
小妹对伯爷早有情意,草民早已知晓,今日便将小妹托付给伯爷,还望伯爷善加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