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观察着高曦月的反应，才继续道：“我与皇上商议过许多回。”
“你们……都还这般年轻，若在深宫之中耗尽了年华，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若你愿意再嫁，我愿从坤宁宫风风光光送你出阁，为你请封‘和硕公主’的尊荣。内务府会按例备嫁，而我这里，”
她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也必为你另备一份厚厚的嫁妆，绝不叫你委屈。”
兰娇说得极缓，极清晰，这是她与弘历深思熟虑后的结果，饱含着为她寻一条真正生路的真心。
“此事重大，你不必此刻答复我。”
她温声补充，眼中是理解的包容，“回去后细细思量，也可与家中亲人商议。无论你作何决定，只需来告知我一声便可。”
话音未落，一旁的茉心已是心头狂跳，激动得指尖都微微发颤！
天大的喜讯！她们主儿竟能有机会挣脱这金丝牢笼，去过寻常女子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日子了！
她由衷地为高曦月感到狂喜，仿佛眼前已现光明。
然而，这份狂喜之下，一丝迷茫也悄然滋生——她自己是内务府拨来的奴才，若主儿离宫，她这根依附的藤蔓，又该攀向何处？
只是这丝迷茫转瞬即逝，很快便被为主子由衷高兴的巨浪淹没了。
星璇作为高曦月自幼相伴的家生婢女，倒无此烦恼，主荣仆贵，她自然是跟随主子的。
此刻，她与茉心交换着眼神，两人脸上那份压抑不住的巨大喜悦，几乎要冲破殿内的沉静。
然而，处于这惊喜旋涡中心的高曦月，反应却截然不同。
初闻此言，她双眸瞬间被点亮，整个人如同被点燃的炮仗，几乎要雀跃起来！
可这极致的兴奋仅仅维持了短短一瞬——快得如同夏夜的烟火。
紧接着，她脸上那灿烂的光彩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秀气的眉头一点点蹙紧，贝齿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显而易见的、深深的纠结之中，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手脚。
……
自那日皇后娘娘亲临永和宫，言明允她归家省亲后，高曦月非但未见欣喜，反似心头压了块巨石。接连几夜，她辗转反侧，睡不安枕。
“茉心？茉心！”
一声压抑的惊唤，高曦月猛地从床榻坐起，冷汗浸透了寝衣，胸口剧烈起伏。
她环顾昏暗的寝殿，才发现茉心正守在她脚榻边，神色怔忡，显然也被她的动静惊扰。
“主儿！奴婢该死……” 茉心慌忙跪直。
高曦月无力地摆摆手，声音带着梦魇后的沙哑：“倒杯茶来。”
茉心忧心如焚，看着自家主儿苍白失魂的模样，不敢多问，连忙起身奉上温茶。
伺候着高曦月小口啜饮，待那惊悸稍平，茉心才敢低声探问：“主儿……可是梦魇了？”
高曦月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不似噩梦，倒像一场痴梦……一场专为解我连日心结而来的痴梦。”
她眼神空洞地望向帐顶繁复的绣纹，声音飘忽，“梦里头……那日子，镜花水月般虚妄。我痴心妄想了一生，机关算尽，到头来……竟没落得半分好下场。”
她猛地攥紧锦被，指尖发白，仿佛要抓住什么支撑：“茉心，我竟到今日才惊觉……这宫里的日子，怎生如此阴冷刻毒？像有无孔不入的寒气，张牙舞爪，叫嚣着要把人连皮带骨都吞吃干净！”
茉心心头大恸，急忙上前紧紧握住高曦月冰冷的手，用温热的帕子细细擦拭她额上涔涔的冷汗：“主儿，您别怕，那都是梦！是假的！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待您何等亲厚？奴婢也寸步不离地守着您！您一直都是那个心善单纯的主儿啊！”
可高曦月仿佛深陷魔障，对茉心的安抚置若罔闻。她眼神直勾勾的，梦中的碎片汹涌袭来：
“我……我变得好可怕！只要听闻谁有孕，那恶念便如毒藤缠心，只想……只想害她！”
“我还梦到……梦到皇上宠我，宠了好些年……”
说到此处，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脸上露出极深的恐惧与嫌恶，“可实际上呢？他嫌我聒噪，厌我矫情，巴不得我离远些！”
“我待富察氏如亲姐，她却……她却在我的手镯里藏着零陵香，断我子嗣！还有静嫔……我与她斗了一辈子。”
“我这病，日复一日，油尽灯枯，人心尽失，最后……最后竟冻毙于茫茫雪野，无人问津！”
那“冻毙雪野”四字，带着彻骨的寒意从她齿缝间挤出。
“娘娘！那都是假的！都是梦！”
茉心只能一遍遍坚定地重复，试图将她从梦魇中拉回，“皇上与皇后娘娘恩爱不移，莫说是您，阖宫上下，哪位娘娘又真得蒙圣宠了？这是实情啊！”
她说得无奈，却字字属实。
就是乍一听很像是在讽刺自家主儿。
茉心深吸一口气，努力用清晰的现实击碎梦魇：
“您与贤妃娘娘，不过是面子情分，何曾亲如姐妹？若论真心，您捧着一颗赤诚之心相交的，唯有皇后娘娘和玫答应！”
“至于静嫔？宫里早就没这号人了！冷宫里那个，是秽乱宫闱、私通侍卫的庶人乌拉那拉氏！这种重罪，她永世不得翻身！这么多年过去，是生是死都无人知晓！娘娘，她早就出局了！”
茉心心念电转：零陵香一事……此刻不宜再提。
待主儿心神稍定，她定要悄悄请太医来，将这永和宫里里外外、角角落落，仔仔细细查验个遍！唯有如此，方能安主儿的心。
她握紧高曦月的手，语气恳切，试图注入力量：“皇后娘娘自您入宫起，便将太医院医术最精湛的圣手派到您身边！连院判大人都成年累月为您精心调理！”
“主儿您细想想，这几年，您冬日里可还像从前那般畏寒如惧虎？这都是实打实的恩泽啊！”
“您是这紫禁城里唯二的妃位主子！皇后娘娘倚重您，连太子殿下这般金尊玉贵的小祖宗都放心托付于您膝下承欢！咱们大人在外也是兢兢业业，为朝廷效力。”
“娘娘，您有靠山，有根基，有人疼！绝不会……绝不会落到那等凄凉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