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湿滑泥泞的、连牛车走上去都不住打拧的泥巴山路。
我说过的,新安境内处处都是山林。
有山,那必然就有无数条或大或小、或长或短,但又串联了整个郡下县乡的山路。
并且,连初入郡境的官道尚能泞成那个样子……遑论余下的山中小路?
——修路。
我们或许可以选择修路,再通过“修路”这种方式,提供粮食、工钱和简易的住处,以此来安置那些一时无家可归了的流民。
路修好了,有利新安与外界往来交通,四面八方的往来多了,百姓们或许还能找到些新的营生方式。
我将我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讲给了夫婿,他觉着我的法子很有些用处,且他近来也恰好正考虑着该如何安置那些队伍愈渐壮大了的流民。
——他考虑过开垦新的田地,考虑过提供材料帮他们修建新的住所,同样也考虑过我们或许可以领着他们去修那些过分老旧了的、眼见着不好通行了的山路。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他那边才刚刚想到“我们或许可以领着他们去修路”,我便已然将这想法盘算出来说与他听。
——思维在这一刻愉快达成了共识的我们迅速拍下了板来,他转头便立刻着手筹备着与修路有关的诸多事宜。
——修路,是个颇消耗人力与财力的事。
但所幸,我与我的夫婿确乎都不缺那些金银。
我们可以先从那条最大、最要紧,又马上就不适合再继续走人了的官道修起,等到自愿加入修路队伍的流民们领到了工钱,自然会有更多人愿意主动参与其中。
这样一来,我们便能逐步安置好那些流民,让他们安安心心的在新安安家落户——我们也可以不必再担心城中的流民过多,有朝一日会生出什么乱子。
我们如此安排着,后面也就如此做了。
修路果然是个能安置好流民们的好方法,大家有了工钱、吃得饱饭,自也不会再整日游手好闲地满街乱逛。
一切似乎就是这样缓缓归于的平静——在淝水之战谢家大胜秦军、声名与地位水涨船高的那一年,我们有了属于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那是个女孩,模样生得白嫩可爱——我的一生一共拥有过三个孩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而我最喜欢的,从来都是我这个最大的女儿。
我的女儿出生在冬至那天——空中有雪细细密密地铺满了整个郡府。
新安这边在冬至时是不吃馄饨(晋代馄饨饺子不分家)的,他们更愿意吃一种糯米粉搓成的白玉圆子。
但我不喜黏食,便依着从前在家中时的习惯命人煮了羊汤和馄饨。
我记得那日天上虽然落着雪,我却觉着屋外暖得犹如初春——路修好了,流民们也都各自安定了下来,郡中万物皆欣欣向着荣,而我们也有了我们的第一个女儿。
那时我想,世间众人所求的完满大抵不过如此——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二十多年,也的确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岁月。
不幸似乎是从我女儿殉情而死的那一年开始的——又或者应该说,那后面的诸多不幸早在她嫁回建康的那一日便早已注定。
我知道世道不会一直太平——又或许那世道其实从未真正太平。
但我那时没想过这一切会来得那样快——我的女婿因朝中动荡与党羽纷争,被牵连着入了死牢,不久又被人处之以极刑。
我那才过而立之岁不久的女儿,因接受不了这事实而选择追寻自己的夫君一同魂归西天——其实我也不清楚那“殉情”一说,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只是从建康传来的家书里是这样写着,而我的女儿女婿又一向感情甚笃。
当然,那信中所述,也并非是丁点疑点也无的,只不过是当时的我悲痛过甚,一时没能觉察到罢了。
大恸之下我想到要去建康见一见我的女儿,但他们却十分严厉地拒绝了我的请求。
最终得以去建康为我女儿送行的,唯有我的夫婿——他自那回来后就病倒了,不久后又狠心将我一人留在这世上,独自撒手人寰。
那时,各地的战乱已经很频繁了。
但新安不能没有新的郡守。
我夫婿故去后,我们的长子接替他当上了郡守,但这郡守他当得也并不安稳——那时刘寄奴(刘裕)早已得了大权,他莫一会在江陵斩了刘毅,莫一会又派人去襄阳破了司马休之的大军。
我的儿子终日惶惶,担心下一个为人当街问斩了的就该是他。
实际上,他所担心的也并非全无道理——那位自次等士族长出来的大将军显然不大喜欢这些世家子弟。
——他那时头顶便像是被人悬了一把吹毛立断的刀,指不定何时就得血溅当场。
在这样的惶恐忐忑之下,我儿子的精气神日趋衰弱,并在刘寄奴逼退废帝(指晋恭帝)之前,便彻底病倒。
得了病的他,气息很快就衰弱下去——从生病到过身,这条路他走得比他的父亲还快上了不知凡几,我只记得头一个月见到他时,他面上还颇有些奕奕的神采,第二个月再见,他就已然躺进了那冷冰冰的棺木。
发丧那日,我哭得几近昏厥过去——从我女儿身死至那日,短短几年的时间,我竟已先后经历了丧女、丧夫,与丧子。
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老天对我降下如此的惩罚。
我眼下的泪像是发了洪的水——我满腔难以言明的悲愤,我在哭我早去的女儿,哭我狠心的夫婿,哭我这将自己活活吓死了的儿子……哭我分明不曾作下过半点恶事,却无端坎坷的、不公的命运。
棺椁被拉出郡府时,屋外的日头还没爬上中天。
我起身想要再送一送我的孩子,那发麻了的腿脚却浑然不听使唤。
我觉着我的眼前在阵阵发着黑,已淌不出眼泪了的眼珠子又痛又花,干得我恨不能将它挖出来。
就在我好不容易挣扎着迈出门去的时候,又有婢子张皇踉跄着奔进了府中。
她脸上挂着两道半干的泪痕,眼眶赤红着,开口便是满喉咙的哭腔——
她告诉我,就在刚刚——我大儿子发丧出殡的那一刻——我的小儿子也不幸病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