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将薄暮,并州雁门郡最南端的原平县的城门前,一骑快马从远处的官道上疾驰而来。
守门的县卒显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将快要闭合的城门默默打开了些许空隙。
而那骑士显然是个精通马术的,一路快马加鞭从护城河上的吊桥中央飞驰而过,直到城门近前,方才一勒马缰,使得其身下那匹雄骏的七尺大马人立而起。
“我乃云中亭侯家的宾客,多谢二位留门。”
“些许心意,留给二位吃酒用。”
说着,这名风尘仆仆,脸上被晒得黢黑的骑士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布囊,看也没看,直接丢给了左边那个县卒。
接着,骑士不再理会二人,自往城内投邮驿而去。
守门的县卒见这侯府宾客这般跋扈,本欲发作,但接到那骑士抛来的布囊之后,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因为,沉甸甸的布囊告诉他,别说今晚的酒钱有了,怕是将近一月的酒钱都有了!
而这出手阔绰的骑士不是他人,正是王苍于旬日前派往云中的亲卫,吴六。
作为王苍手下的亲卫,吴六这次出门,足足从王贺手中领到了两块金饼,外加几千五铢钱的路费,以此作为去往云中的开支。
而这么一大笔财货,吴六会不会带着跑路?
那自然是不会的。
作为从王苍起家,在武泉塞作为屯田卒跟随他到现在的老卒,吴六的老妻以及一双儿女,尽皆被王苍养在武川镇。
这个年近四旬的中年汉子,对王苍的忠诚有多高,自不必多说了。
只是,相比于王苍去往洛阳时的一人双马,吴六此来,不过是单人单马罢了。
因为需要节约马力,故而吴六足足赶了十三天的路,方才走到雁门郡的最南端。
等到他从夏巫山以及勾注山中间穿过,过阴馆,入定襄,到达云中县外的武川镇时,时间已经来了九天之后的四月十八日下午。
因为今日要见妻女,吴六昨日便早早的在箕陵县外的野亭住下。花了几枚五铢,从亭父那里要了些热汤,准备好好洗沐了一番。
只是在见妻女之前,吴六还得把主公交予他的任务完成先。
可当他策马来到武川镇外时,眼前的场景,让吴六的眼珠子都不由得瞪大了些许!
嘶!我这是回到了...洛阳?!
但还没等他多看几眼,几名内着袴褶,外罩两当铠的骑卒便远远的发现了他。
只见这几名骑卒一边打马朝他身前赶来,一边在马背上张弓抽刀,好似将他当成了贼寇一般。
“此乃云中亭侯家的坞堡,闲杂人等,止步!”
远远的呼喝声传来,使得吴六勒马停在了原地,饶有兴致的对着几名骑卒开始上下打量起来。
该说不说,这几名骑卒确实不错。
除开一名骑卒在远处引弓斜指吴六,剩下的两名骑卒则是来到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
为首那人也不问话,对着吴六就是一顿呵斥:“哪里来的野胡,不知道这是云中亭侯家的坞堡所在吗?”
这边话刚说完,另外一边的青年骑卒竟然接着跟上:“还不快走!”
“再不走,乃公让你人头落地!”
作为经历过几场血战,并且成功活下来的老卒,吴六对于这种程度的威胁自然没有放在眼里。
不紧不慢的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木牍,将其丢给为首那人后,便抱着双臂,嘴角划过一丝弧度,准备看这二人如何收场。
“亲卫队-丙什辰伍,吴六......”
旁边那人没听懂,刚准备开口再呵斥几句时,为首的骑卒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瞬间苍白,浑身颤抖的从马上翻了下去,对着吴六便问道。
“敢问...敢问足下可是君侯身边的亲卫?”
吴六策马上前几步,用马鞭点了点这为首亲卫的天灵盖。他曾经见王苍这般做过,觉得十分有感觉,今日终于能试试手感了。
听得骑卒头顶传来的闷响,亲卫显然十分满意,但还是故作严肃道:“既然知道,那还不带路。”
“唯...唯...”
“足下这边...不对...阁下这边请!”
说着,这为首的骑卒也不上马,将木牍双手递给吴六,一边牵马步行,一边露出一副讨好的笑容。
身侧的那名骑卒又想说话,但被为首这名骑卒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并且赶紧招呼这不长眼的蠢货下马。
而远处那张弓搭箭的骑卒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选择收弓下马,跟着三人一骑两马身后。
但他没有跟随多久,便被为首的骑卒一个眼神给打发走了。
“这位亲卫...阁下,敢问君侯可是要...”
为首那名骑卒显然是个机灵的,开始一边走,一边悄悄的试探吴六。
可吴六却懒得搭理他,从鼻间哼了两下,以示回应。
而他的目光,随着愈来愈靠近武川镇,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入眼,是远处那高大巍峨的望楼,看那规模,怕不是得有十丈往上了!
望楼下边,则是几栋二层、三层的高大建筑。围绕着这些建筑的,则是一圈接一圈的屋舍。且都是相同形制,即一宇两内样式的。
没想到,自己陪主公去洛阳不过两月的时间,这武川镇竟然建设得这般雄壮不凡!
简直...简直...简直就像是另类的洛阳宫城!
而随着逐渐靠近武川镇外围,一副热火朝天的建设景象出现吴六面前,令他不由得出声问道。
“我等去洛阳许久,武川镇外围还未建设好吗?”
为首的骑卒闻言,略微佝偻的腰身不由得挺直些许,说道:“主公可是与中山甄氏合作,拿了几千万...不对...是几万万钱来修建武川镇。”
“这外围的诸多屋舍修建完成后,还有一圈城墙哩。”
“嘶!”
吴六作为亲卫,虽然知道点旁人不知道的,但对于王苍在武川镇里投入了多少钱,却是不甚了解。
虽然这人说的话可能有夸大的成分,但吴六知道,主公是真心对待我等追随他的人啊。想到这里,吴六心中对王苍是愈发感激。
从一众好奇看热闹的老弱妇孺以及干得满身大汗的青壮旁边穿过,吴六来到了原先王苍买的那处庄子前。
原先本就高大厚重的院墙被加高加厚不少,光是看一眼,便知道是个易守难攻的架势。并且院门上面,也是蒙上了一层铁皮,一颗颗排列不一的铁钉暴露在表面。
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传来,两名身着戎服的大汉与几名身穿儒服的青年缓缓走出。
虽然吴六不认得那几名儒服青年,但是身穿戎服的那两位,不正是留守云中的秦阳、王泽吗。
从马上跃身而下,吴六来到秦阳与王泽近前,从怀中掏出一封已然被汗水沁透的帛书,说道:“主公在洛阳一切安好,并且得陛下恩宠,加封了两百户的食邑。”
“我这次来,是带着主公的亲笔帛书来的。具体事宜,还请秦兄、王兄看完再说。”
说罢,吴六将帛书递给二人。
王泽瞥了一眼,没有动,等秦阳来接。但是秦阳刚伸手,其身后的那几名儒服青年便集体咳嗽起来,引得吴六对几人的身份有些好奇。
秦阳听得咳嗽声,面色有些发黑,但他站在最前,故而背后几名青年没有看到。口中大笑几声,将王苍的帛书塞进怀中,而后一把将吴六搂了过来,笑说道。
“老吴啊,主公这次让你来云中送信,给你的期限是多久?”
吴六虽然年纪大,但思维却没有老,见秦阳这故作亲昵的动作,对现场的形势已然分析出了大概,略带矜持的说道。
“最迟五月底,便要赶回洛阳报到。”
秦阳眼珠子一转,而后笑说道:“那时间倒是挺宽裕。”
“走,我与王泽已经为你备下了酒宴,今夜我等不醉不归!”
说完,秦阳故作熟络,贴着吴六的耳朵悄声说道:“酒宴过后,再说正事...”
说罢,秦阳宽厚的大手一拍额头,换上了一副略带歉意的笑容,笑说道:“却是忘记与你介绍了。”
“这几位,皆是主公的亲族,来自沙陵!”
说到沙陵这两个字时,秦阳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吴六闻言,哪里还不懂发生了什么,心中警铃大作,赶忙朝着几位儒服青年作揖行礼道。
“见过几位公子。”
为首的青年年纪不大,但性子却不是很好。口中冷哼一声,声音尖细的说道:“吾还以为是族弟要归来了,未曾想,只是回来了一个家奴!”
说到家奴时,这青年的声音也是加重不少。接着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吴六,捏着鼻子说道:“你这身上风尘仆仆的,也不知多久未曾洗沐过了,离我远些。”
说到这里,青年脚下往后退了几步,眼中带着些许嫌弃的看向吴六。
吴六见状,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他年纪是大了些,但脾气却也不是个好脾气。之前对待县卒时,他可是连马都不愿意下的。
加上此子只是主公的族兄,又不是主公本人。
况且,就说在洛阳时,主公的另外一位族兄对自己,不也是客客气气的吗?
如今主公才离开云中多久,这眼睛长在腚上的青年竟敢这般羞辱于他,他如何能忍?
刚准备将手摸向腰间,一只厚重的大手便抓住了吴六的手腕,而后一道粗重的声音响起。
“公子,老吴出身军伍,是个粗人。”
“您贵为士子,又何必与他一个粗人计较这些呢?”
“是不是?”
话落,秦阳笑眯眯的看向吴六,说道:“老吴,我已经在庄内给你备好了热汤,快去洗漱沐浴吧。”
吴六闻言,盯着秦阳看了几息,而后转身往内里走去。
虽然吴六昨日已经在箕陵城外的野亭洗过了,但秦阳的一番好意,他却是不能不顾及。有些烦躁的草草洗完,时间也来到了傍晚。
由于王苍身份的特殊性,原本住在庄内的众人逐渐搬出了庄子,住在了庄外的崭新屋舍中。但日常办公的场所,却还是放在了庄内。
会客厅中,由于吴六的地位不高,只是个普通亲卫,故而下午的那几位儒服青年一个没来。
而吴六也乐得自在,陪着秦阳、王泽等脸熟的好友畅饮许久,直至夜半时分。
虽然肚中喝下了四五斗酒,但吴六的精神头显然还不错,只是眼睛微眯。三人在庄子前分开,而后吴六在白天那位骑卒的带领下,缓缓来到了自己的新家。
作为王苍的亲卫,在分配屋舍时,给吴六家的待遇还算不错,他的家人被分在了第二圈的屋舍中。
由于此刻已经过了子时,也就是到了后半夜,吴六的一双儿女已然睡下,但他的妻子,却是守在厅门前,目光浑浊的望向院外的黑暗。
而她为什么这么晚还未休息呢?
因为在白天时,她远远的望见吴六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就这般气势不凡的从众人身边经过。
忽的,听得院外有动静,一直呆坐在厅门前的吴氏赶忙坐起身来,神色紧张的喊道:“谁人?!”
“细君,是我,是我归来了。”
吴氏闻言,略显麻木的神色骤然变得生动起来。她赶忙从怀中摸出一根比小指还要细上不少的蜡烛,而后掏出燧石与火绒,哆哆嗦嗦的打了半天,都没将火绒给点着。
“嘭!”
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却是吴六在院门外等了许久都未见自己妻子来开门,忧虑之下,索性直接从矮墙上翻越过来。
“细君,不要惊慌,是我。”
“良人!”
随着吴六逐渐靠近,吴氏隐约看到一道像是自己良人的轮廓,赶忙丢下引火的物事,如同乳燕归巢一般,向着吴六的怀中奔来。
“嘭!”
“嘭!”
忽的,又是两道重物落地的声音,引得吴六与吴氏扭头来看。
“老吴,是我,不要声张!”
吴六闻言,脸上尽是疑惑,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吴氏,神色间,隐约有些担忧。
“此处不是个说话的地方,还请内子找个无人的房间,我等有要事相商。”
黑暗中,秦阳低声喊道。
吴氏脸上有些无奈,将地上的燧石捡起,“咔咔”两下,将火绒打着,而后又把那根细细的蜡烛点燃,领着厅外三人来到右侧自己与吴六的房间,满脸幽怨的看着秦阳。
“得罪了!”
秦阳接过蜡烛,而后迫不及待往屋内走去,吴六与王泽则是紧随在其后。
至于吴氏,则是闷闷的坐回厅外,继续望着黑暗的夜空发呆。
房间内,秦阳搬来一张案几,将蜡烛固定在案几正中,而后招呼吴六赶快坐下,好似他才是这家的主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