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远方回到办公室,刚拿起茶杯,还没来得及注入热水,秘书长褚旭东便步履轻捷地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份薄薄的文件,神色却颇为凝重。
“董市长”
褚旭东的声音压得有些低,带着汇报要事时的谨慎:
“刚接到省府办公厅的确认电话。除了左总裁他们,副省长李伟和发改委、工业厅的主要领导,明天也会一同过来。”
董远方捻着茶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将翠绿的茶叶投入杯中。
他点了点头,热水冲下,茶香氤氲中,他的声音平稳而有力:
“嗯,知道了。按照最高规格,立刻做好接待准备,细节上不能有任何疏漏。”
办公室内重新恢复安静,只剩下茶水翻滚的微响。
董远方踱到窗边,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明天考察团就到,省里这个时间点才正式通知市里……
是临时起意,还是别有深意?
这阵仗,似乎比预想中要大了许多。
周末的市委大院显得格外宁静,处理完几份急件,董远方拿起手机,拨通了师之显的电话。
“之显同志,忙不忙?不忙的话,到海边走走,透透气。”
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吹散了城市的喧嚣与心头的滞闷。
波涛一遍遍冲刷着礁石,溅起雪白的浪花。
两人并肩走在沙滩上,脚步声淹没在潮声里。
“之显同志,有件事,事先没跟你商量。”
董远方开门见山,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向胡部长他们推荐了,由你出任省国资委主任,封博云主任调任省钢铁集团。”
师之显停下脚步,远眺着海天相接处那一片苍茫,脸上并无惊奇之色,仿佛早已料到。
他沉默片刻,回应道:
“这样安排……挺好。”
他心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遗憾,但转念一想,到了省国资委,这次三大国营钢铁厂重组背后的迷雾,尤其是那一钢厂与鑫海之间纠缠不清、讳莫如深的账目,他或许能有更多机会和能力去深入探查。
赵和平担任一钢厂董事长这两年,显得心灰意冷,近乎自暴自弃,对核心账目管控无力,对于一钢厂国有资产可能严重流失的问题,更是毫无进展,这本身就极不寻常。
“另外,我有个建议,你可以重点关注一下。”
董远方说着,从大衣内袋里取出一份略显褶皱的材料,递了过去:
“这是旭东之前从市国资委复印来的,关于一钢厂将其持有的唐海港股份,转让给鑫海钢铁的相关文件初稿和部分纪要。”
师之显接过,并没有立即翻看,目光锐利地看向董远方,等待着他的下文。
“根据这份材料的说法,一钢厂是用唐海港的股份作抵押,让鑫海垫付了巨额原料运费。但实际上,”
董远方强调道:
“那笔运费,就是你说的你们给垫付的。可因为一钢厂’声称’无法偿还鑫海的’垫款’,这笔股份最终还是被迫转让了。具体的转让合同我没看到,核心条款被刻意模糊处理了,但我总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不合常理的味道,漏洞不少。”
他顿了顿,补充道:
“明天,省审计厅和国资委的联合工作组会下来重点查账,这件事,你可以作为一个关键的切入点。”
师之显默默将资料放进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拉上拉链,动作沉稳。
他没有接话,反而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让董远方有些意外的问题:
“褚旭东和梁舒文,你怎么看?”
董远方闻言,脚步一滞,猛地转头看向师之显。
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却吹不散他眼中瞬间闪过的惊疑。
之显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两个人?
难道他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掌握了某些自己还不了解的内情?
“感觉你这两个月,特别器重这两个人。”
师之显不理会董远方的错愕,继续平静地陈述:
“褚旭东破格升任市政府秘书长,梁舒文也调回办公室,听说你还有意让他接任你的秘书?”
董远方深吸一口带着海腥味的空气,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坦诚,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之显老兄,我们之间不必绕圈子。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师之显转过身,面向波涛汹涌的大海,语气变得异常沉重,仿佛每个字都浸透了海水的冰凉:
“老覃走之前,有段时间,我俩经常一起吃饭。他有一次酒后提过一嘴,说他很多关于国企改革、清查账目的想法,还在酝酿阶段,对方似乎就已经嗅到了风声,甚至能预判到他的某些意图。以至于,他明明知道某些环节肯定有问题,却总是慢一步,苦于抓不到直接的证据,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
董远方抬头,目光越过辽阔的海面,投向遥远的天际线,声音低沉地接话:
“后来,他应该是找到了一些关键性的证据,还没来得及动手处理,对方就抢先一步”
他用的词很含蓄,但其中的意味,两人都心知肚明。
师之显缓缓点头,侧过头,目光如炬地盯着董远方:
“这是你猜到的?”
董远方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
“我可不是什么福尔摩斯。这是老霍前段时间跟我通气时讲的。”
师之显继续追问,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融入海浪声中:
“那你也应该猜出来了,老覃当时的困境,意味着我们内部……有人告密?”
董远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所以,这份关于唐海港股份的材料,就是我抛出的一块试金石。如果褚旭东提供的这份材料是真实无误的,并且最终能凭借它查出鑫海和一钢厂之间的猫腻,说明他至少是干净、可用的。但如果……最后证明这份材料是被人精心修改过、刻意引导我们方向的,或者关键信息被隐匿,导致调查走入歧途甚至失败……”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
“那么,他这个秘书长的问题,恐怕就非常大了。”
师之显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只是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反而透着棋手看清局面的冷冽:
“你啊……这分明是一箭双雕。既给了调查方向,又测试了身边人的成色。高明,也够险的。”
董远方没有否认,只是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片深不见底的大海,幽暗的海水之下,潜伏着巨大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