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典型的先斩后奏。
张卫国知道其中的风险，做好了未必有功，做砸了一定有罪。
“小人能做什么？”
张卫国问。
戚继光看着他：
“你会画图，把我说的这些，画成详细的图样，标注尺寸、用料、工法，要清楚到哪怕是个不识字的工匠，照着做也能做对。”
“是。”
从那天起，张卫国多了一项工作。
军事工程绘图。他用的是戚继光特制的炭条，比毛笔精确，又比墨线容易修改。
每天夜里，帐篷里都亮着灯，两人对着草图讨论到深夜。
“这里，射孔的角度要再倾斜一点。”
戚继光用手指在图上比划，
“不能让箭直接出去，要有个折射，这样外面的人看不见射孔里的火光。”
张卫国依言修改。
他偶尔会提出一些细节建议，比如在内部增加通风设计，防止火药受潮。
比如建议用标尺和水平仪来保证城墙的平整度。
这些建议都很微小，不会改变整体设计，但能提高实用性。
戚继光每次都认真听，然后说：“有理，添上。”
一个月后，队伍抵达蓟州镇。
北方的秋天已经寒意逼人。
站在新修的镇府衙门门前，张卫国第一次见到了王夫人。
她穿着藕荷色的竖领长袄，外罩一件沉香色比甲，头发梳成简洁的圆髻，只插一根白玉簪子。
看起来三十出头，面容端庄，眼神沉静。
见到戚继光时，她微微屈膝：
“老爷一路辛苦。”
语气平和，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但张卫国注意到，她目光扫过戚继光略显疲惫的脸时，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心疼。
“这是张卫国，我在南边用的文书。”
戚继光介绍道，
“以后府里的一些文书往来，也让他帮着处理。”
王夫人看向张卫国，点了点头：
“林先生。”
“夫人。”张卫国躬身行礼。
王夫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很特别，不是审视，更像是评估。
张卫国有种感觉，这位夫人看人，看的不是衣着谈吐，而是更深处的东西。
安顿下来后，真正的挑战开始了。
蓟州的边军，问题比想象中严重。
吃空饷、训练废弛、兵器老旧都是常态，更麻烦的是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某个把总可能是兵部某位侍郎的远亲，某个千户可能给宫里太监送过礼。
戚继光要整顿，但不能蛮干。
张卫国成了这场软性改革的幕后记录者。
他亲眼看见戚继光如何一步步推行新规。
先拿几个民愤极大的军官开刀，证据确凿地上报，同时安抚其他军官。
推行新的考核制度，成绩优异者重赏，不合格者调离关键岗位。
甚至亲自下场，和士兵一起操练，演示新式火器的用法。
“光靠罚不行，得让他们看到好处。”
某次会议上，戚继光对几个心腹将领说，
“北边的兵不是不能打，是太久没打过像样的仗，忘了怎么打。”
张卫国在旁边记录，心里感慨。
这就是管理艺术，恩威并施，循序渐进。
戚继光能在复杂的政治环境中推行改革，靠的不只是军事才能，还有高超的政治智慧。
当然，阻力无处不在。
有人暗中散布谣言，说戚继光在南方杀良冒功。
有人上书朝廷，说他擅改祖制，浪费钱粮。
甚至有一次，张卫国在整理文书时，发现了一封匿名信，威胁要让戚继光横死塞外。
他把信交给戚继光。
戚继光看完，笑了笑，随手扔进火盆。
“跳梁小丑。”
他说，
“真要动手，不会写信。”
话虽如此，张卫国还是注意到，戚继光外出的护卫明显增加了。
转眼到了嘉靖四十四年。蓟州的边防有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几十座新式碉楼矗立在关键隘口，城墙得到了系统性的加固。
戚继光亲自编练的混合火器和战车的部队初见成效，在几次小规模冲突中表现亮眼。
朝廷派来的巡察御史回去后，写了洋洋洒洒的奏章，称赞蓟防焕然一新。
戚继光的声望达到顶峰。
这年中秋，戚继光在府中设宴，款待麾下将领和当地士绅。
张卫国作为幕僚也参加了。
宴席设在花园里。
桂花开了，香气浓郁。
酒过三巡，气氛热烈起来。有个老儒生起身敬酒，说了许多溢美之词，最后道：
“戚少保镇守北疆，真乃国之干城。他日青史留名，必与卫青、霍去病并列！”
众人附和。
戚继光举杯回应，笑容得体。
但张卫国坐在角落，看见他放下酒杯时，嘴角那抹笑意迅速淡去，眼里闪过一丝疲惫。
宴席散后，张卫国被叫到书房。
戚继光已经换下了宴会的袍服，穿着家常的直裰，正在看一份公文。
烛光下，他两鬓的白发格外显眼。
张卫国记得，三年前刚见面时，戚继光头上几乎看不见白发。
“坐。”
戚继光头也不抬。
张卫国在下首坐下。书房里很安静，只有烛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今天的宴席，你觉得如何？”
戚继光忽然问。
张卫国斟酌了一下：
“很热闹。大家都很敬重大人。”
“敬重，”戚继光放下公文，揉了揉眉心，
“今天那个老秀才说我青史留名，你信吗？”
张卫国心里一跳：
“大人功绩，后世自有公论。”
“后世。”
戚继光重复这个词，笑了，笑意有点凉，
“张卫国，你读过史书，该知道功高震主四个字怎么写。”
张卫国沉默了。
他知道戚继光在指什么，张居正。
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是戚继光在朝中最大的支持者。
但张居正权势太盛，已经引起皇帝和其他大臣的不安。
一旦张居正失势，作为张党核心成员的戚继光，必然受到牵连。
“我在蓟州这三年，”
戚继光继续说，
“修了城墙，练了兵，打了几个小胜仗，看起来风光，但你知道这背后是什么吗？”
“是我给兵部、户部、工部那些老爷们写了多少封信，说了多少好话，送了多少冰敬炭敬。”
“是我每天算着银子怎么花，生怕超支被弹劾。”
“是我明明知道手下有些人不能用，却动不得，因为一动，就有人去京城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