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碗倾尽苦酒干,獐油抹手骨轻拈。
我撕羊腿呼添火,他啖虫羹兴正酣。
蛮儿歌,汉郎欢,笑闹踏舞乱袖衫。
真言互剖心肝照,义气当胸重如山!
.......
“兄弟,不是吾说尔,尔这酒喝得不行这!才喝几何就换山浆子喝?这山浆子在我们蛮部都是给女人喝这!”
少君长随即用蛮语喊了一句,立刻有侍者上前,把盛着山果汁的罐子抱走。
(蛮字乃南方部族之自称,本义为“民”,转汉文音译写作?,是蛮的金文原字,至篆文始作虫旁,写作“蛮”。《临海水土志》言:‘山夷自呼为弥麟’,弥麟便是闽字的古音缓读(即切音),闽与蛮上古音同属明母(中古音亦然),韵部元文相通,乃一音之转,义又同,如《史记索隐》注《吴太伯世家》云:“蛮者,闽也。”中原文化中虽对蛮、闽等字渐加贬义,却不影响蛮族自称,亦不以他人称蛮为无礼。故楚君曰:“吾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当时“中国”即中原之义。)
王扬一看“山浆子”要被拿走,顿时皱眉:“干嘛拿走?我还要喝呢!”
“似(是)丈呼(夫),就喝丈夫喝的介!”
少君长大着舌头,喷着酒气,拽过王扬的碗就要添酒。
“放着放着!”
王扬酒至半酣,春色浮面,酡颜略染霞色,醉眸微漾星澜,手指连点。
少君长把碗“咚”地一撂,瞪眼怒道:“咋这!看不起尔蛮兄?”
王扬眼尾倏然一颤,唇边那抹醉笑凝住,震惊地看着少君长:
“我们汉人交朋友,从来不看时间长短,看的是意气相投,肝胆相照!你我兄弟虽初识,却是一见如故,推心置腹!所以我们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同席同饮,交心至此!现在兄弟你说这话,实在让人寒心.......”
王扬喉头滚动,声音渐低,手指在胸前叩了叩,眼中浮起几分痛心黯然。
少君长抵受不住,粗犷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慌乱,马上道:
“是吾言错这,吾自罚一碗。”
说罢抓起酒碗,一饮而尽。
“不过兄弟,尔也得再陪吾饮几碗,尔进了吾的帐子,不陪吾饮尽兴如何行这?”
少君长粗粝的大手不容拒绝地夯住王扬肩膀,咧嘴憨笑。
王扬笑道:
“不是兄弟我不陪你饮尽兴,实在是有三个没法饮尽兴的理由。”
“来也来也!还扯出三个理来!尔言与吾听听!若有一个言不通!便要饮酒!”
少君长摇晃着大脑袋,声音吼得王扬耳中嗡嗡作响。
“好啊!这样,我依次说,说通一个,少君长便饮一碗——”
少君长刚要开口拒绝,王扬便道:“我若有一个理由说不通,那我便连饮三碗!”
少君长一拍木桌,震得桌上油光发亮的羊骨节咔啦啦地跳了起来:
“这可是尔言的!不许抵赖!”
少君长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露出两排牙齿,活像头叼住猎物的山豹。
王扬竖起一根手指:
“这一个理由,你这酒菜不合我胃口——你先别急,听我说。这羊排羊腿、竹筒菰米饭、石板獐子肉,做得不错,不瞒兄弟,我这几天没吃好,就惦记一口烤羊腿。你给兄弟解了馋,兄弟我记你的情。但你这蛇芋羹、拌竹鼠、还有这大白虫子......说真的,兄弟我是真消受不起。”
王扬皱着眉,指了指桌边几道菜,虽然没吃,但一打眼就仿佛受刑一般。
少君长立马不干了:“都是美味啊这!尔自己不知美味,尔怪得谁!”
王扬正色道:
“兄弟你这话就说差了。这美味如美人,千姿百态,各有所爱,不能相强。你视这虫蛹为珍馐佳肴,我观之却如临大敌;你饮这百草酒酣畅淋漓,我尝来却似吞刀咽火。现在你是主,我是客,你来招待我,总得按我的口味来吧?这酒菜都不对我胃口,你让我如何尽情?”
少君长一时语塞,卡了半晌冒出一句:
“你们汉家不是有一句话叫‘主便客从’吗?”
“我从了呀!我没让你把我不喜欢的菜都端下去吧?最多我就是往旁边放放,这还不算从?不过我这客从了主便,你这主也应该待客周啊!待客之道,当如春风拂柳,随其势而不逆;流水映月,顺其情而不夺。兄弟你虽盛意拳拳,却不察客人好恶,好比强令山鹰食粟,逼着虎豹茹素。实在有失周到啊!你自己说,这碗酒,你该不该喝?”
少君长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问道:
“尔这口才和谁学的?”
“主要是有理,有理走遍天下,和口才有什么关系?赶紧喝酒!”
少君长没好气地把酒喝了。王扬立即道:
“来,给你们少鲰耶满上。”
少君长直起身,声如闷雷:
“尔还没说第二理!如何就一定是吾喝这?”
“这第二碗你还真得喝。兄弟我一直惦记给你讲宝藏的事儿,所以才收着分寸,不能痛饮,就是怕耽误你的正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为你汶阳部的前程忧心,你不体谅我用心良苦也就罢了,反倒想方设法灌我酒,这就有点不仗义了——”
少君长瞪大眼睛,脸涨得通红,急呼道:
“吾冤死也!在吾族中,客人喝倒下去,才是自家人!吾敬尔酒,这是掏心窝子待尔!尔如何言灌酒这?至于宝藏之事,兄弟也不必太过忧心,之前吾命人给兄弟手下人送酒菜,他们回来已经报了吾,说兄弟一行人根本没带何大件物货,想来宝藏是兄弟安慰吾的话。
不过尔吾是兄弟,吾知兄弟是为吾蛮着想,编出宝藏的话来劝慰吾,吾不怪兄弟!吾已想好,既没有绸缎,吾还是和汉廷死战到底!兄弟放心,吾明早就送兄弟出营,然后斩柳憕,烧吾寨,退向深山!汉廷虽巨,然吾蛮乃犬神之后,犬与人斗,虽死,必当咬下他一块肉来!”
少君长手掌紧攥,睚眦欲裂,面庞泛起决绝的潮红,瞳孔里燃着野草焚烧般的战意,一副即将拼死的模样。
王扬目光淡淡,看向少君长:
“所以你又要呀突突叉?”
少君长如被打开什么开关似的,猛地站起,浑身肌肉绷紧,像一张拉满的硬弓,喉间滚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呀突突叉!!!”
帐口卫兵再次像打了鸡血似的跟吼:“呀突突叉!!!”
王扬这回没有跟着喊,他静静地看着少君长等人沉浸在视死如归的斗志之中,火光在他们狰狞的面容上跳动,仿佛一群从古老壁画中走出的凶神。
帐内的空气因怒吼而震颤,灯中的焰苗也被声浪压得起伏不定,王扬神色如常,只是伸出手指,揉了揉耳屏。
等少君长呀突突叉完了,重新坐下后,王扬才开口道:“这就是我不能喝尽兴的第三个理由。”
少君长额角青筋如蚯蚓般跳动,银耳环还在随着喘息摇晃,粗着气问:“何理由?”
王扬微微一笑:
“少君长,你还要继续演下去吗?”
少君长一愣,充血的双眼满是疑惑,似乎根本没有听懂王扬的意思,不解问道:“尔说何?”
王扬不再说话,只是平静地盯着少君长看。
少君长越来越疑惑:“兄弟,尔何意这?”
“兄弟?兄弟?”
少君长连问几声,王扬始终不语,最后缓缓摇头道:
“兄弟我先前言辞虽有几分夸张之处,但基本关节处皆属实。更重要的是,这宝藏可是实打实的,并且只有我一个人能送,说句大话,这是你部从来未有之际遇,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有。真人面前不烧假香,少君长若再不以真面目试人,那这宝藏我可就不赠了。巧诈不如拙诚,还望少君长三思。”
帐内一时静极,少君长微露踌躇之色,随即长叹一口,挥手说了句蛮语。侍者卫兵,尽退出帐。
少君长眼神清明了几分,脸上的醉意决绝已荡然无存,粗莽模样也尽数退去,他缓缓坐直身子,看向王扬,不解问道:
“敢问王兄,是如何看出我的?我自问所言所行都无破绽,甚至连所想所思都极尽逼真,按理说,根本不可能被看穿。你到底怎么看出的?难道这也是朝廷给你的信息?”
这一开口,汉语竟是也流利了几分!
“朝廷给了一些信息——”
“我不信,便是朝廷在我寨中真有耳目,也不至于知我面目。”
少君长话音刚落,王扬迅速接道:
“除非耳目是你父亲。”
“什么?!”
少君长大惊,随即马上意识到不可能。
王扬笑道:
“看来鲰耶是知道的。你防也防的不是你父亲。那就好,如果鲰耶和你对立,那你这宝藏也不好拿。”
少君长看向王扬,只觉深不可测,吸了一口凉气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想知道吗?”
少君长郑重点头。
“先把欠兄弟的两碗酒喝了。然后——”
“还有然后?”
“当然。”王扬慵懒地往后一靠,双指微曲,敲敲桌前:“叫人把山浆子送回来,然后——给我满上。”
少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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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庄子·逍遥游》言:“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冥灵旧注为木名,说此木以二千岁为一年,却不知为何叫“冥灵”。我以为有可能是楚南古族对一种神木称呼的音译,若以上古音反切为字,则与蛮、闽两字为双声,盖古蛮语之遗,此为猜测,无实证,待考。
另外,这书从主线到支线到人物到结局都是定好的,为了防止泄密,我交出去的大纲都是半真半假的,我知道现在都习惯快的阅读节奏,习惯看伏笔和等剧情呼应的小伙伴不多,所以还是提醒一句,以后大家如果看到疑惑或者想不明想不通的情况,先不要着急,等等后文,说不定会明了。
再有,看过我上本书后记的老读者都知道,我写小说是为了愉思,这一点从没改变。写完这本会把愉思的方式换成其他,其他腻了会再写下一本,只要我不厌就周而复始。另外上一本也是隔一天一更,照样正常更完啊。我一直觉得写一本小说用多一些时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首先得有写作的闲暇,其次写快了又累又不易保质。其实读也是一样,就像玩塞尔达,除了大神之外很少有人会昼夜不停一路玩到通关吧,反倒一点点探索,一点点升级很有趣。
总之吧,尽管这本书也有“关乎人文”的更大寄寓,但“愉”字的根子是不会变的。所以虽然过程是波折的,但最后肯定不会出现看完感觉心里发堵的情况。这是关于南北朝的冒险。所以也希望大家能和我一起舒畅着、愉悦着写作、阅读和冒险。当然,我只管写当然轻松,读者要考虑的就多啦......是不是有人要这么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