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术馆的玻璃幕墙在深秋的阳光里泛着冷光，晓雅站在台阶下拢了拢驼色大衣的领口，忽然有些局促。秦枫拎着刚买的热拿铁跑过来，把印着美术馆logo的门票塞进她手里时，她的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怎么了？秦枫注意到她攥着门票的指节泛白，是不是嫌我老不正经？
去你的。晓雅嗔怪地拍开他伸过来的手，却忍不住偷瞄他新理的发型。退休后留了三年的板寸突然改成了带点弧度的侧分，额前几缕灰发被发胶仔细固定着，倒比小区里那些遛鸟的老头精神许多。她吸了口拿铁，温热的甜腻顺着喉咙滑下去，才敢小声抱怨：都这把年纪了，看画展不是遭人笑话？
秦枫突然弯腰凑近，热气拂过她的耳廓：那你年轻时在纺织厂黑板报上画的《蒙娜丽莎》，被工会主席表扬半个月，怎么不嫌丢人？
晓雅的脸地红了。那是1987年的事，她刚满二十，在车间当挡车工，下了班就蹲在黑板报前用彩色粉笔涂涂抹抹。有次照着挂历画了幅山寨版《蒙娜丽莎》，被来视察的工会主席看见，硬说她有艺术细胞，结果全厂大会上点名表扬，让她羞得三天不敢抬头。
你怎么知道这个？她瞪圆了眼睛，睫毛上还沾着刚才跑过来时沾上的银杏叶碎屑。
张婶说的。秦枫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你退休前整理旧物，把当年的奖状扔垃圾桶，被她捡回来当宝贝似的收着。
晓雅心里咯噔一下。那些泛黄的奖状、褪色的素描本，还有夹在《大众电影》里的电影票根，她原以为早就随着搬家时的混乱不知所踪。原来有人比她自己更珍惜这些被岁月磨旧的时光。
**二**
展厅里很安静，空气里飘着松节油和旧纸张的味道。秦枫像个刚入学的小学生，亦步亦趋地跟在晓雅身后，时不时用手机拍下她感兴趣的画作。晓雅的脚步在一幅油画前停住了——画布上是深秋的芦苇荡，夕阳把水面染成琥珀色，两只白鹭掠过波光粼粼的水面，翅膀上的羽毛根根分明。
这个好看。她轻声说，指尖几乎要碰到玻璃展柜。
秦枫凑过去看标签：林风眠的《秋鹜》，1946年作。他挠挠头，我以为名画都得是《向日葵》那种，黄澄澄的晃眼睛。
晓雅噗嗤笑出声。周围有人投来不满的目光，她赶紧捂住嘴，肩膀却还在发抖。秦枫趁机扶住她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羊毛衫传过来，让她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冬夜。
那天她值夜班，自行车链条断在半路，寒风卷着雪粒子往脖子里钻。秦枫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硬要载她回家。车后座铺着他的军大衣，暖烘烘的，她一路都在担心自己的鼻涕会蹭到他背上。
你看那笔触，晓雅的声音压得更低，像在说什么悄悄话，芦苇的穗子用的是干画法，颜料堆得厚厚的，风一吹好像会簌簌往下掉灰。她忽然顿住，自嘲地笑了笑，年轻时看画展，总想着什么时候能自己画一幅。后来结了婚，生了孩子，天天围着灶台转，画笔早就生锈了。
秦枫没说话。他看见她的右手食指在虚空中轻轻颤抖，像在描摹记忆里的画笔。那双手曾在纺织机前织出细密的经纬，在菜板上切出均匀的土豆丝，在儿子的作业本上签下歪歪扭扭的名字，却唯独没能握住那支梦想中的画笔。
**三**
从美术馆出来时，暮色已经漫过街角的梧桐树梢。秦枫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个画夹，藏青色的帆布面，边角磨得发亮。
哪来的？晓雅接过来，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搭扣，心脏猛地一跳。
旧货市场淘的。秦枫踢着脚边的石子，摊主说这是前的上海产画板，你摸摸这木头，比现在的塑料玩意儿实在多了。
画夹很沉，晓雅打开搭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支中华牌铅笔，一块方方正正的樱花橡皮，还有一本素描纸——不是现在常见的机制纸，而是带着粗糙纹理的手工宣纸，摸上去像陈年的棉絮。
你...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了。
张婶说你以前最喜欢用这种纸画画。秦枫赶紧递过纸巾，她还说你当年为了买一刀宣纸，省了半个月的早饭钱，结果被你妈发现，把画夹锁进柜子，愣是三个月没让你碰。
晓雅想起那个漆黑的夜晚，她偷偷配了把柜子钥匙，半夜爬起来蹲在阳台上画画，月光透过纱窗洒在宣纸上，像蒙了层薄霜。画的是隔壁班那个穿白衬衫的男生，眉眼清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那是她的初恋，后来考上大学去了北京，从此杳无音信。
人老了，记性倒越来越好了。她抹了把脸，把画夹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整个失而复得的青春。
四
接下来的日子，晓雅像变了个人。每天清晨，她都会背着画夹去小区对面的公园写生。秦枫则提着马扎和保温杯，像个忠实的卫兵守在旁边，偶尔帮她递块橡皮，或者提醒她那边的老大爷快走出画框了。
公园里的老伙计们都觉得新奇。以前晓雅总是和几个老太太凑在一起跳广场舞，如今却安安静静地坐在银杏树下，对着湖面一画就是一上午。
晓雅姐，您这是要当画家啊？遛狗的王大爷打趣道，他家的金毛犬正摇着尾巴，把脑袋搁在晓雅的画纸上。
瞎画着玩。晓雅嘴上谦虚，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她的画技确实生疏了，线条抖得像心电图，调子也铺得乱七八糟，但握着铅笔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那个蹲在黑板报前的小姑娘，眼里心里都亮堂堂的。
秦枫从不评价她的画。有次晓雅画了幅残荷图，自己看着都觉得别扭，他却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说要拿去装裱。晓雅哭笑不得：这画拿去装裱，人家还以为是幼儿园小朋友的涂鸦。
我觉得好看。秦枫说得认真，比美术馆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画好看多了。
晓雅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想起年轻时读过的一首诗：我爱你，不光因为你的样子，还因为，和你在一起时，我的样子。原来真的有人会透过岁月刻下的皱纹，看见你最美好的模样。
**五**
感恩节那天，秦枫说要带晓雅去个地方。他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载着她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到城郊的一处老厂房。
厂房的红砖墙爬满了爬山虎，生锈的铁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的声响。院子里堆满了废弃的机床，阳光透过破碎的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是...晓雅愣住了。
以前的纺织厂旧址。秦枫跳下车，扶着她下来，上个月我路过这儿，看见门口贴了拆迁通知，就想着带你来看看。
晓雅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眼前的景象既熟悉又陌生：破败的车间、倒塌的水塔、长满荒草的操场...这里曾是她挥洒了二十年青春的地方。她想起第一次领到工资时的激动，想起和工友们在食堂抢饭吃的热闹，想起车间主任在广播里喊她名字时的慌乱...那些被遗忘的时光，此刻正像潮水般涌来，将她紧紧包裹。
那边还有黑板报。秦枫指着不远处的围墙。
晓雅跌跌撞撞地跑过去。那面曾经被她用彩色粉笔涂满梦想的黑板报，如今只剩下斑驳的字迹和残缺的图案。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角落里那个小小的签名——那是她当年的笔名，用红色粉笔写的，如今已经褪成了淡淡的粉色。
我还以为早就没了...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些凹凸不平的字迹，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
张婶说，当年工厂倒闭时，她特意跟拆迁队求情，把这面墙留了下来。秦枫站在她身后，声音有些哽咽，她说这是晓雅姐的青春，不能就这么没了。
晓雅转过身，看见秦枫手里拿着个相框。相框里是幅素描，画的是二十岁的她，扎着马尾辫，穿着蓝色工装，正蹲在黑板报前画画。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笑容干净得像一汪清泉。
这是...她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照着你当年的工作证照片画的。秦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画得不好，你别嫌弃。
晓雅接过相框，指尖微微颤抖。画纸上的线条虽然稚嫩，却充满了温情。她忽然想起，秦枫退休前是中学的美术老师。那些年，他总是说自己只会画石膏像，原来他把最细腻的笔触，都留给了她。
**六**
拆迁队最终还是来了。那天晓雅和秦枫特意起了个大早，想去和那面黑板报告别。没想到张婶带着一群老街坊已经等在那里，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支彩色粉笔。
晓雅姐，咱们再画最后一次黑板报吧。张婶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晓雅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大大的太阳，阳光金灿灿的，照得每个人心里都暖洋洋的。秦枫站在她身边，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鸟，停在太阳旁边。老街坊们也纷纷拿起粉笔，有的画房子，有的画花草，有的写祝福语...不一会儿，整面黑板就变得五彩斑斓，像一幅热闹的年画。
拆迁队的小伙子们看得目瞪口呆。带头的队长红着眼圈说：大妈们，你们放心，这面墙我们会小心拆下来，送到区文化馆保存。
晓雅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它们会化作记忆，藏在褶皱里，刻在年轮上，融进血脉中，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悄开出花来。
**七**
开春的时候，晓雅的画展在社区活动中心开幕了。说是画展，其实就是把她这半年来画的三十多幅素描挂在墙上，旁边摆了几张桌子，放着茶水和瓜子。
来看画展的大多是小区里的老街坊。王大爷抱着他的金毛犬，凑在一幅画前啧啧称赞：晓雅姐，您这画的是咱小区的荷花池吧？比真的还好看！张婶则拉着晓雅的手，指着那幅二十岁的她的素描，抹着眼泪说：看看，还是当年的模样，一点都没变。
晓雅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偷偷看了眼秦枫。他正忙着给大家倒茶，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嘴角却一直挂着笑。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让她想起美术馆里那幅《秋鹜》，温暖得让人想掉眼泪。
画展快结束的时候，秦枫突然把晓雅拉到一幅画前。那是幅还没完成的素描，画的是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牵着手走在夕阳下的湖边。男人手里提着马扎，女人背着画夹，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这是...晓雅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画的。秦枫的脸有些红，想送给你当生日礼物。
晓雅的生日是下个月。她忽然想起，秦枫的生日就在上周，她却因为忙着准备画展，连句生日快乐都忘了说。
对不起...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傻丫头。秦枫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我最大的心愿，就是陪你一起慢慢变老。现在这个心愿已经实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得请你多帮忙。
晓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想起第一次见到秦枫的情景。那是三年前，她刚搬进这个小区，在菜市场买菜时不小心把钱包掉在地上，是秦枫捡起来还给她的。当时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头发乱糟糟的，笑起来眼角有两道深深的皱纹。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似普通的老头，会用最温柔的方式，帮她找回了被岁月偷走的青春。
**八**
夕阳西下的时候，画展结束了。老街坊们渐渐散去，活动中心里只剩下晓雅和秦枫。他们并肩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看着窗外的夕阳一点点沉入远处的高楼。
秦枫，晓雅忽然开口，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吗？
秦枫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当然记得。在公园的长椅上，你说我就会耍嘴皮子逗人家高兴，结果自己笑得比谁都开心。
晓雅也笑了。那天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阳光、银杏叶、他笨拙的表白，还有她嘴上嗔怪心里却甜丝丝的感觉。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说不记得是假的。她轻轻靠在秦枫的肩膀上，你什么都记得，记得我年轻时的梦想，记得我不小心弄丢的时光，记得我自己都快忘了的模样。
秦枫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他的手掌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却像个温暖的港湾，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窗外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星星一颗接一颗地冒了出来。晓雅想起美术馆里那幅《秋鹜》，想起画中那两只掠过水面的白鹭。它们或许也曾经历过风雨，也曾迷失过方向，但最终还是找到了彼此，一起飞向温暖的远方。
秦枫，她抬起头，眼里闪烁着泪光，我们结婚吧。
秦枫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即笑得像个孩子：好啊。不过我可没钱买钻戒，只能送你一幅画。
我不要钻戒。晓雅靠在他的怀里，声音轻柔得像梦呓，我只要你陪我一起，把剩下的时光，都画进我们的故事里。
秦枫紧紧抱住她，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生命里。他知道，有些褶皱里藏着的不是岁月的痕迹，而是春天。而他愿意用余生的时光，陪她一起，在这些褶皱里，种满盛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