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沉重。
灰色的西装外套在风中扬起一角,裤腿被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一片深色。
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但紧绷的下颌线和抿成一条直线的唇,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大脑里一片混乱,无数个问号在尖叫。
U盘里到底是什么?
赵珊让他亲自看,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是“不堪入目”?究竟有多不堪?
离那扇铁门只有不到十米的距离了。
他甚至能看到门房里值班保安透过玻璃投来的、带着例行公事般的审视目光。
他脚步不停,眼神却骤然变得锐利如刀,直直地刺向那扇黑洞洞的大门!
江昭阳脚步一顿,几乎是本能地在离那扇大门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息吸入时带着清晨特有的、混着泥土和尾气的凉意,却丝毫不能缓解胸腔里的灼烧感。
胃里依旧翻江倒海,早该空空如也的地方。
却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收缩痉挛,方才被遗忘的、那碗廉价方便面油腻的气味似乎又缠绕上来,令他一阵阵恶心。
赵珊那句话再次在耳畔轰响:“事关于你个人声誉!”
他不再迟疑,迈开大步,朝着那唯一敞开的门缝走去。
皮鞋叩击水泥地面的声音在过于空旷的门厅前显得格外响亮,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跳鼓点上。
刚踏上第一级磨石台阶——
“同志,请出示证件并登记!”一个平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从玻璃岗亭里传来。
江昭阳脚步再次顿住,侧过头。
保安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他脸上,带着例行公事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江昭阳想从内袋拿出工作证。
然而,他没有带。
“走得匆忙,没有带!”
保安那张在玻璃后略显模糊的脸孔上,带着例行公事的疏离,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探测雷达般的警惕。
他在江昭阳此刻写满焦虑和疲惫的脸上来回扫视了几秒。
终于,那视线抬起来,极其缓慢地递出一个硬皮封面的访客登记簿,连同插在封面线圈上的一支黑色水笔。
“请签字,找谁,办什么事。”声音依旧平板,不带任何涟漪。
江昭阳伸出手。
江昭阳接过笔,那只廉价的黑色水笔握在手里冰冷而……坚硬。
冰冷的触感瞬间沿着指神经刺入骨髓,那不是普通的凉意,更像是一小截刚从冻土层里挖出来的铁钉。
长期暴露在公用环境下的硬塑料笔杆,吸收了太多深夜值班的寒气和无人使用的冷寂。
握在掌心,那寒意仿佛拥有侵略性,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体里残存不多的暖意。
让指节在接触到它的瞬间,竟不由自主地微微痉挛了一下。
他的视线快速扫向登记簿翻开的那一页。
粗糙的、带着些许毛边的纸张已经微微泛黄,印着简陋的格子。
前面几行潦草的名字和单位职务——大多数是某个乡镇的书记或某局的头头——后面跟着“汇报工作”、“材料报送”之类千篇一律的来访事由。
那些名字,有些他认得,有些只是模糊的印象。
事由。
他该填什么?
“个人问题”?“涉及张世杰案”?“接受调查”?抑或是……“澄清事实”?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面可能照出难堪真相的镜子,或者是直接指向自己的靶标。
一丝犹豫如同细微的电流在指尖窜过,那只冰冷的水笔在登记簿的纸页上方悬停了刹那。
空气似乎凝固了,保安的目光穿过玻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锁定在那只停顿的手上。
下一秒,那股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猛地攫住了他。
不能在门口就露怯!
更不能在一个门卫面前失态!
他几乎是咬着牙,落下了笔尖。
冰凉的笔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发出“嗤啦”一声极其轻微的、却如同撕裂丝绸般刺耳的摩擦声。
笔迹有些沉,下笔的力道失控般加重了,原本流畅的笔画因内心的翻涌扭曲变形,像是被冻僵的手指写下的遗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写下了——
来访人:江昭阳
来访事由:应赵珊紧急通知
被访部门:副书记办公室
来访时间……
他抬腕扫了一眼手表,机械地填上那个精确到分钟的冰冷数字。
落笔的瞬间,他似乎都能感觉到玻璃后面那道目光的审视——审视着这异乎寻常匆忙的笔迹,审视着这简洁到带着逃避嫌疑的“事由”,赵珊的名字几乎成了唯一的挡箭牌。
每一个字写下去,都像是在无形的审判书上落下供词。
迅速收回笔,那廉价的硬塑料笔杆再次从掌心撤离,带走那不适的冰冷,却留下更深重的心悸。
他将登记簿微微向前推了一点,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
保安收回登记簿,仔细看了一眼那有些扭曲的字迹和内容。
“江昭阳”这三个字让他一个激灵,吓得面色煞白,难道是新上任的副县长?
他颤抖的手按下了桌下的某个按钮。
嗡——
一阵轻微的电机运转声响起。
门厅深处,那道连通办公区核心的、厚重的灰色合金密封门,像巨兽的食道一般,缓缓地、无声地向一侧滑开。
一股强烈的、带着纸张、油墨、消毒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精密仪器运转时散发出的金属微尘的混合气味,瞬间从那敞开的门内涌了出来,扑打在江昭阳的脸上。
门内,是一条通体铺着淡灰色塑胶地板、光线明亮却异常冷清的长廊。
天花板上一排排方正的顶灯散发着毫无温度的白光,将墙壁映照得惨白。
长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深棕色的木门,每扇门上都镶嵌着门牌,如同排列整齐的沉默哨兵。
走廊寂静得可怕,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就在走廊入口不远处,一个身影静静伫立在那片冷白的光源下。
是赵珊。
她显然已在此等候。
她的站姿挺拔,目光沉静,看到江昭阳时,她的眼神微微一凝。
她手里紧握着一个东西,小得几乎可以攥在手心。
但在走廊惨白灯光下。
那个黑色的、方形的、带着一个接口的小玩意儿——一个U盘——却刺目得如同凝固的毒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