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低于四十万。”江昭阳的声音穿透噼啪作响的火苗。
液化气罐的蓝色火舌在风中忽明忽暗,映得陈桂花布满皱纹的脸像块龟裂的陶土。
“关了,关了吧!”她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呜咽,浑浊的泪水在灰土覆盖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早知道能拿这么多,何必来此一着,还丢人现眼。
“那就好!”
江昭阳看到她服了软,马上顺手关掉了液化气罐的阀门。
那一刻,肆虐的蓝焰骤然间熄灭。
只留下一缕缕轻烟在空中盘旋,最终消散于无形。
远处警戒线外攒动的人头。
几个举着直播设备的年轻人正被派出所民警推搡着后退。
他们几个人这次没有捞着大新闻,白忙一场,蹭不着泼天流量了。
失掉了能够吸引无数眼球、带来泼天富贵的机会。
江昭阳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给刘明栋。
“刘所长,那笔赔偿款到位了吗?”
电话那头,刘明栋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还夹杂着麻将碰撞的脆响:“江镇长,到了,已转到镇财政账户。”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示,“不过按惯例,咱们是不是应该先……”
“马上着手赔偿事宜,死者每家支付四十万元。”江昭阳打断他的话。
刘明栋的呼吸明显滞住了:“总共才一百二十万元,全部给了?”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震惊与不解。
“是的,全部。这只还是开启赔付的第一步。”江昭阳的回答斩钉截铁。
“江镇长,哪您得要他们亲属来打领条。”刘明栋提高了嗓门,背景音里的麻将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必!”他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
“不必?”刘明栋的喉结艰难滚动,白衬衫第二粒纽扣绷得快要迸开。
去年张建军家属来领抚恤金时,他曾经让办事员把领条的事情踢了整整一个季度的皮球。
最后那寡妇是跪在财政所窗台下填的申请表,玻璃窗上还留着她的掌纹。
刘明栋诧异道:“江镇长,那我如何做账啊?这是公款呀!”
“去年我们镇上的张建军殉职,亲属领取抚恤金,光是领条就审了三个月……”
江昭阳轻笑一声,弯腰捡起地上被踩变形的矿泉水瓶。
“我的不必是指不必让他们亲属到镇政府来,而是我们到现场来办公。”
“现在,立刻,马上带上现金支票。”
“当面让亲属打领条结账。”
刘明栋心中一怔。
自己作为掌管全镇钱袋子的“财神爷”,到哪儿不是昂首挺胸,享受众人的巴结讨好。
尤其下村,那村支书、村主任更是奉迎巴结得不得了。
他这些年卡着全镇二十八个村的拨款,那种隐秘的快意让他享受到权力的滋味。
坐在轿子上,众人抬,何等享受?
自己的地位甚至是一般的副镇长不可比的。
能及时让死者亲属拿到钱,这些人就要烧高香了。
现在真是乾坤倒置,匪夷所思啊!
居然要我这个堂堂财政所长亲自去给那些“刁民”送钱?
这传出去,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可是,江昭阳是常务副,他的话敢不听吗?
即使心中一百个不乐意,也得硬着头皮上。
刘明栋一边想着,一边掏出手帕,用力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那件白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着后背。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尽管内心的腹诽如同潮水般汹涌。
但他表面上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回答道:“好的,江镇长,我马上就来办。”
原来财政所直属于县财政局时,那是相当于派出所的,人财物工资全归财政局发放。
那时对于镇政府多少可以貌合神离,阳奉阴违。
镇上对自己的考核也是手段有限。
然而,时过境迁,如今的财政所已经成了镇政府的一个组成部门,编制和人员全都归政府管辖,财政局只负责业务上的指导。
主要领导一不满意就可将自己调离财政所。
得罪不起!
蝉鸣撕扯着镇政府二楼走廊,吊扇在财政所长办公室门口投下破碎的光影。
麻将桌上摞着未及收拾的绿色筹码。
那是来打牌故意输钱的村会计们刚刚玩过的痕迹。
不过,村会计们一听到江昭阳的声音,早已像受惊的麻雀般溜之大吉。
空调出风口突然喷出团白雾,刘明栋猛地回神。
他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开始填写支票。
他忽然想起盘龙村那个暴雨夜。
去年给盘龙村拨扶贫款时。
王支书带着六个村干部冒雨来送野山菌,泥浆从雨披滴落到财政所地砖上,像某种诡异的仪式。
拨款后的感谢宴会在镇食堂连续摆了三天,灶台的火光彻夜不熄,炖锅里翻滚的不仅仅是土鸡和腊肉。
“刘所长,我已安排了,车应当已在楼下了。”江昭阳在电话里道。
刘明栋顺着方向望去,那辆老吉普车顶落满合欢花。
司机正用竹扫帚扑打挡风玻璃上的蝉尸,为即将到来的行程做准备。
支票簿摊开在办公桌上,刘明栋的钢笔突然不出墨了。
汗水在票据上晕出个模糊的圈,像他这些年卡住的无数个红手印。
好不容易才办好。
他叫上了出纳郑瑜一道出发。
吉普车启动时,底盘传来轻微的异响,像是在诉说着它的疲惫。
刘明栋把支票簿捂在西装内袋,隔着衣料能摸到妻子求的平安符。
上次与村民打交道还是开春拨茶苗补贴款,村主任用竹轿抬他上的山查看的现场,与村民交谈不过三分钟。
村主任送了村里新采摘的珍品茶,这茶在自己办公室的杯中舒展如翠袖起舞。
而现在,后视镜里的自己活像条离水的胖头鱼。
领带早已偏离了它应有的位置,歪斜到了锁骨处。
随着车辆的颠簸而胡乱摇摆。
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与领口的污渍交织在一起,更添了几分狼狈。
“开慢点。”刘明栋突然出声。
吉普车司机急踩刹车。
刘明栋的额头重重磕在前座头枕上。
他心中暗暗恼火,“妈的,出行不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