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山脊，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郑灵萱缓缓睁开眼时，眉心那道金印正随着呼吸明灭，像极了归墟之母眼底未散的星芒。
\"你们......终于来了。\"她的声音比寻常低了半分，尾音却带着几分陌生的沉稳，像是两块玉璧相撞，清响里混着岁月的沉郁。
顾修然的指尖瞬间收紧。
他本就攥着她的手，此刻指节因用力泛白，连她掌心的薄茧都硌得生疼：\"灵萱？\"他喉结滚动，眼底的慌乱藏都藏不住，\"是我，修然。\"
郑灵萱的目光扫过他发间几缕被山风吹乱的银丝——她记得三天前在客栈里替他整理过，那时他还笑说\"老了\"。
此刻再看，那些银丝却像根根细针扎在她心上。
她张了张嘴，声音突然哽住，再开口时已混了几分自己的气音：\"我是她的一部分，也是她全部的希望。\"
李小红的抽噎最先打破僵局。
这丫鬟本就跪坐在她脚边，此刻突然扑上来揪住她的裙角，眼泪把青缎子洇出个深色的圆：\"小姐，您别吓小红啊！
前日里您还说要带小红去江南看桃花，说等神兽成年了......\"她越说越急，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您要是不要我们了，小红就跟着您一起......\"
\"住口！\"马如龙低喝一声，可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
这个总把算盘藏在袖中的商人此刻攥着腰间的翡翠玉佩，指节发白：\"若你是归墟之母，那你还会是我们认识的那个郑灵萱吗？\"他声音发颤，却强撑着把后半句问出口，\"会为救林婉儿闯毒瘴，会为李长风挡刀，会因为顾兄受伤在药炉前守整夜的那个？\"
秦香玉的琵琶弦突然轻响。
她不知何时抱了琵琶坐在石凳上，指尖还压着\"商\"调的弦：\"无论你是什么，\"她抬眼时眼尾的胭脂被暮色染得更艳，\"是郑灵萱，是归墟之母，还是两者都是——\"琴弦\"铮\"地一声，\"我们都愿意陪你走下去。\"
郑灵萱望着这三张熟悉的脸。
李小红发间那朵褪色的绢花，是她上月在市集花三文钱买的；马如龙玉佩上的裂痕，是去年替她挡暗器时留下的；秦香玉琵琶上的螺钿，每一片都是她亲手粘的——这些细节突然像潮水般涌进她的意识，与归墟之母记忆里的烽火、诀别、破碎的金甲重叠。
她突然笑了，金印在暮色里亮得刺眼：\"我是郑灵萱。\"她松开顾修然的手，却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掌心按在自己心口，\"这里跳得快不快？\"又指向李小红，\"她哭起来总爱揪人裙角，我记得。\"再转向马如龙，\"你每次心慌就摸玉佩，我也记得。\"最后看向秦香玉，\"你弹'商'调时总爱压半寸弦，我更记得。\"
顾修然的手在她心口微微发颤。
他能清晰摸到那规律的跳动，和从前每一次他替她把脉时的频率分毫不差。
可他的目光又忍不住扫过她眉心的金印——那是归墟之母的图腾，是十二高手用鲜血刻下的封印。
\"那归墟之母的记忆......\"他声音发涩。
\"是她的悔恨，也是我的。\"郑灵萱指尖抚过他手背的薄茧，\"她在每个金手指里藏了句话，你猜最后一句是什么？\"不等他回答，她便低笑出声，\"她说，'我的女儿，要替我好好活'。\"
山风卷着归墟守卫的喊杀声逼近。
程七的虚影突然从罗盘里钻出来，半透明的手指指向远处：\"逆流派的人翻过山坳了！
容天那老匹夫带着残片......\"
\"闭嘴。\"谢无尘的长箫突然抵住程七的额头。
这个总穿白袍的守护者不知何时退到了树后，月光透过枝叶落在他脸上，照出眼底的晦涩：\"你若接受她的意志......\"
他的声音被喊杀声截断。
郑灵萱转头时，正看见他缓缓摇头，长箫在掌心转出半道银弧，像极了某种未说出口的叹息。
谢无尘的问心箫在月光下泛起冷冽的银光，箫身纹路里流转的青色流光，是归墟结界特有的镇魂之力。
他指尖扣住箫尾的珊瑚珠，那是当年归墟十二使为他铸的封印锁——若这箫声响起，郑灵萱体内的归墟意识便会被强行剥离，连带她的魂魄都要受三重反噬。
\"谢兄！\"顾修然几乎是扑过去的。
他本就站在郑灵萱身侧，此时袖口带起的风掀得李小红的绢花歪到耳后。
可谢无尘的身影却像浸在水里的倒影，顾修然的手即将触到他肩膀时，他已侧移半步，问心箫的尖端正抵住郑灵萱咽喉。
李小红的指甲掐进掌心，疼得眼泪都止住了。
她想扑上去，却被马如龙死死拽住手腕——这商人早看出谢无尘的招式里不带杀心，但若此时扰动，怕是要让那箫风擦过主子的肌肤。
秦香玉的琵琶弦\"崩\"地断了一根，断弦划破她指尖，血珠落在弦槽里，倒像是替这场对峙点了盏红灯。
\"你可知归墟之母的意志有多沉重？\"谢无尘的声音像冰棱划过青石板，\"她的记忆里有七次天地倾覆，三次苍生涂炭，每一道金印都沾着百万亡魂的血。
你承受不住的。\"
郑灵萱望着他眼底的焦灼——这个总把自己锁在古籍堆里的守护者，此刻眼尾都泛红了。
她忽然想起半月前在归墟残卷里翻到的记载：谢无尘曾用箫声渡化过暴走的上古凶兽，那时他的箫音里有春溪融冰的温柔。
原来他不是冷心冷性，只是把温度都藏在守护的责任里了。
\"我知道。\"她轻声说，喉结擦过箫尖的凉意，\"可她的记忆里，还有抱着幼崽在雪地里等三天三夜的母狼，有替同伴挡刀的江湖客，有......\"她转头看向顾修然，他鬓角的银丝被月光镀成霜色，\"有愿意为我白头的人。\"
顾修然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突然想起初遇时，她踩着客栈的青石板走进来，发间插着支褪了漆的木簪，说要雇他当向导找神兽。
那时他笑她莽撞，如今才明白，所谓\"莽撞\"不过是她把真心都摊在明面，不藏不躲。
归墟之母的声音在郑灵萱识海深处响起，这次不再是威严的轰鸣，倒像母亲抚过女儿发顶的叹息：\"我的孩子，你可看清自己要什么？\"
郑灵萱闭上眼。
李小红的抽噎、马如龙玉佩轻撞的脆响、秦香玉按弦的指节声，还有顾修然近在咫尺的心跳——这些声音像线团般在她脑海里缠绕，织成一张暖融融的网。
她想起在第一个世界里，为救林婉儿趟过的毒瘴，瘴气蚀得她手背溃烂，是顾修然用内力替她温养了整月；想起第二个世界武林大会上，李长风替她挡下的那刀，刀伤深可见骨，他却笑着说\"护美人是镖师本分\"；想起第三个世界里，秦香玉在敌营里弹了整夜琵琶，用曲声引开追兵，自己却被划破了脸......
这些鲜活的、带着体温的记忆，比归墟之母记忆里的烽火更滚烫，更真实。
她睁开眼时，眉心金印突然剧烈震颤。
谢无尘的问心箫\"当啷\"坠地——那股从郑灵萱体内迸发的力量，不是归墟之力的磅礴，而是像春草破岩般的倔强，带着属于凡人的、鲜活的生机。
\"我不是谁的碎片。\"她抬手，指尖掠过眉心金印，\"也不是谁的延续。\"
金印裂开的声音轻得像春冰初融。
归墟之母的意识化作金色流萤，从她眉心飘出，在半空凝成那道金甲身影。
她望着郑灵萱，眼底的星芒渐渐柔和：\"我的女儿，你终于学会为自己而活。\"话音未落，便散作点点金光，消失在山风里。
李小红\"哇\"地哭出声，扑进郑灵萱怀里，眼泪把她前襟都浸透了。
马如龙抹了把脸，转身去捡地上的问心箫，却被谢无尘抢先一步。
这守护者盯着自己发颤的双手——他能感觉到，归墟的封印链正在松动，可心里却没有预想中的恐慌，反而像卸下了块压了千年的石头。
秦香玉重新拨响琵琶，这次弹的是《长相守》的调子，弦音里带着几分哽咽。
顾修然伸手替郑灵萱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手指在她眉心停了停——那里只剩道淡金色的印子，像片月牙。
\"灵萱......\"他声音发哑。
\"我在。\"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这里跳得很稳，对吧？\"
顾修然的拇指轻轻摩挲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和从前每个清晨他替她裹剑穗时摸到的一模一样。
他刚要说话，忽然瞳孔微缩。
郑灵萱背后的树影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卷起几片枯叶打在她后颈。
她刚要回头，顾修然已挡在她身前，指尖扣住腰间未出鞘的剑。
李小红攥紧她的裙角，马如龙抄起随身的铁算盘，秦香玉的琵琶弦又绷得笔直。
谢无尘的问心箫重新回到掌心。
他望着那团在树影里缓缓凝实的雾气，喉结滚动：\"这是......\"
雾气里浮出张与郑灵萱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她的眼睛是纯粹的金色，没有瞳孔，嘴角勾起的弧度，比归墟之母更冷，更锐。
\"姐姐。\"那声音像两片冰刃相击，\"你以为驱逐了母亲，就能摆脱宿命？\"
郑灵萱的心跳突然加快。
她能感觉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回应这道声音——不是归墟之力，而是更隐秘、更古老的存在。
山脚下突然传来逆流派的喊杀声，比之前更近了十倍。
容天的笑声混在其中，像夜枭的啼鸣：\"找到归墟核心了！
给我冲——\"
而树影里的身影，正伸出手，指尖泛起与郑灵萱方才相同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