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下的灯还没撤,凿击声就先撤了半截。
不是因为活干完了,而是人心里那股侥幸先被敲碎了。
伸缩缝拆下来一排,旧条一捏就皱,谁都不敢再说将就。
承台重来那一段,钢筋裸着,像把底牌摊给所有人看。
章启明走了,新经理顶上。
他不敢先喊口号,先把工人饭钱和材料欠账清了。
工地上最敏感的不是标语,是锅里的热气和口袋里的踏实。
欠的补上,抱怨就少了一半,剩下一半靠质量来压。
李一凡没有回州里开大会。
他把兑现会就设在工地集装箱里,门口一块白板。
白板左边写进度,右边写质量,底下三行最扎眼。
多干多得,少干少得,糊弄就亏。
分管副州长、建设单位、总包分包、监理质检全到。
不少人心里都有小算盘,怕扣款,怕延期,怕抹不掉脸。
也有人期待奖励,期待终于有人把规矩当真。
集装箱里闷,呼吸声一重,气就像压在箱壁上。
周砚青先把一张表摊开。
不是材料汇报,是过去三个月的真实支出。
哪家拿了预付款,哪家拖欠班组,哪家换过材料,全在上面。
看完没人说话,因为表比嘴硬。
顾成业把昨天取芯的结果贴在白板旁。
合格和不合格只隔一条线,线很薄,却能压死人。
他没解释工艺,不讲术语,只讲三句话。
缺一厘米是缺,差一层也是缺。
李一凡开门见山,先把一只透明盒子放到桌上。
盒子里是一叠盖章的支票样式和一张资金池清单。
他没说这是啥机制,他就说一句,这笔钱专门奖给干对的人。
干得越实,拿得越多。
副州长听到钱,眼神先亮又先紧。
他担心这会被说成花钱买口碑。
李一凡只看着他,问一句,你更怕被骂,还是更怕桥塌。
副州长嘴唇一抿,点头,怕塌。
奖励不是发红包。
第一类,质量一次过,进度不拖的,利息补贴给到企业贷款端。
第二类,发现问题敢停敢改的,优先结算,班组工资当天到位。
第三类,主动揭短的,记功不记过,位置不动,人不被穿小鞋。
每一条后面都有数字,听得见落地声。
说到惩罚,屋里更安静。
李一凡把另一张纸按在桌面上,三列字写得冷。
偷工减料,扣保证金,停标一年。
瞒报问题,换项目经理,监理连带。
顶风硬推,直接移交,经侦先走,别谈协商。
有人脸色当场变。
最先变的是一家分包老板蒋宏运,肥胖,手上戴着大戒指。
他昨天没敢来桥下,今天却想来谈谈。
他说分包只是执行,总包让怎么干就怎么干,不能全怪分包。
张小斌把一张照片放到蒋宏运面前。
照片是仓库里堆的旧橡塑条,边角磨损,灰还没擦。
蒋宏运嘴硬,说那是备用材料,没上桥。
顾成业直接点名昨天拆下来的那一段,纹路、批次、毛边一模一样。
蒋宏运的眼神一晃,转而打感情牌。
他说工地这么多年都这样,大家互相体谅。
李一凡没骂他,只问一句,你体谅过桥下那群工人吗。
蒋宏运张口结舌,体谅两字卡在喉咙里。
李一凡当场宣布第一笔惩罚。
蒋宏运的分包合同终止,保证金扣三成,剩余部分先冻结。
他想站起来争,周砚青把合同条款翻到他面前。
条款写得清楚,材料不合格,责任全在施工方,不看谁指挥。
蒋宏运脸涨得紫,手指去抓纸。
张小斌轻轻按住纸角,声音平平。
你要撕可以,撕完就去经侦那边解释仓库里那堆旧货。
蒋宏运手一缩,像碰到烫铁。
屋里有人暗暗松口气。
松气不是因为蒋宏运倒霉,而是因为第一次有人真敢动刀。
项目经理们的脊背都挺直了,监理也不敢再含糊。
这会不是吓人,是把规则写进每个人的肌肉里。
接着是奖励,先奖最不起眼的。
李一凡点名余江,那位挖机小伙,昨夜挡路的那只铁兽就是他开。
余江在门口愣住,手上还带着机油。
他以为自己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没想到会被喊进来。
李一凡把一张奖金单递给他,金额不夸张。
但奖金单上还有一行字,余江作为安全示范班组长,参与全线巡检。
余江的脸一下红了,像被硬生生抬到光下。
他憋了半天,说一句,我不懂那些,我只懂这活不能骗人。
李一凡点头,懂这句就够。
随后他把奖励给到昨夜重来承台的班组。
班组长姓杜,五十岁,手掌厚得像木板。
他只说一句,桥是给人走的,不是给人吹的,干对了才睡得着。
这一句落下,屋里有人忍不住笑。
笑不是热闹,是那种终于喘过气的轻松。
林允儿站在外侧,没有拍脸,只拍那双木板一样的手。
那双手按在桌沿上,稳得像一根桩。
奖励发到这里,建设单位负责人开始紧张。
他担心钱从哪来,担心被审计抓住尾巴。
周砚青把资金池的来源讲得更直白。
省里贴息资金、违规扣罚资金、节省的无效支出,三块钱凑成一块硬钱。
说白了,谁糊弄,谁出钱。
谁认真,谁拿钱。
这不是额外负担,是把原本浪费的地方挪回来。
建设单位听完,眼神反而稳了,稳是因为说得通。
兑现会上有个插曲。
章启明忽然回来了,站在门口,背着包,脸色很疲。
他不是来闹,也不是来求复位。
他只说一句,昨天我走得急,有些东西我想补交代。
屋里一下子静了。
不少人等着看戏,等着书记怎么收拾他。
李一凡没有让他站太久,示意他坐下。
他问章启明一个问题,你愿不愿意把你知道的那套拖工期的路数说清楚。
章启明喉咙滚动,终于点头。
他说总包圈子里有个潜规则,先抢进度拿节点款,再在后面用补丁骗验收。
他说最怕的不是检查,是检查前有人通风,把该遮的遮掉。
他说到最后,眼睛红了,补丁骗得了一次,骗不了一辈子。
李一凡没有表扬,也没有羞辱。
他给章启明一条路,回工程一线做技术岗,三个月观察。
观察期里只看两件事,能不能把活干对,能不能带出一批敢停敢改的人。
章启明听完,深吸一口气,点头,像把胸口的石头挪开。
兑现会开完,工地外贴出一张新的看板。
看板上不写漂亮话,只写本周要改的点位与责任人。
谁负责哪一段,清清楚楚。
围观的工人凑过去看,谁的名字在上面,谁就不敢再糊弄。
傍晚复工时,气氛变得很不一样。
以前有人把安全员当摆设,现在安全员一抬手,工人就停。
以前监理爱打哈哈,现在监理拿着尺子盯着每一处。
不是他们突然变好,是他们知道,糊弄会当场亏。
副州长陪着李一凡走到桥头。
他问一句,力度这么大,会不会引发反弹。
李一凡看着桥面,说反弹会有,但桥塌一次,全省都得陪葬。
副州长沉默良久,最后说一句,那就顶住。
夜里,张小斌递来一份新情况。
矿权那条线,韩自南明天到州里。
他不是来认错,是来讲规矩,来把词写得更漂亮。
李一凡接过纸,手指在韩自南三个字上停了一瞬。
他没有多说,只把纸折好放进内侧口袋。
桥的事今天先算一账,山的事明天要算另一账。
临上车前,他回头看一眼工地。
灯光下,承台重浇的模板立得方正,像一口咬紧的牙。
车开出工区,路过州府夜市。
摊贩的叫卖声从窗缝里钻进来,热闹得像另一个世界。
李一凡让司机慢一点,目光扫过一排排秤。
他忽然对周砚青说一句,明天去市场。
周砚青愣了一下,随即明白。
桥要稳,秤也要稳。
百姓的日子,从来不只在大项目里。
更在那一把秤上,差一两,就是差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