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秋雨淅沥,打在怡红院的芭蕉叶上,发出细密而沉闷的声响。贾宝玉斜倚在榻上,背后的杖伤仍隐隐作痛,却不及他心中焦虑的万分之一。
“袭人。”他轻声唤道。
“二爷,怎么了?可是要喝水?”袭人立刻从外间走进来,手中还做着针线。这些天,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宝玉。
宝玉摇摇头,眉头微蹙:“我忽然想起,宝姐姐前几日提起她那里有一册《幽梦影》,说是文笔奇绝,你现下无事,替我去借来可好?”
袭人手中的针线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二爷怎么忽然想起看书了?这倒是好事。只是那《幽梦影》听着不像正经典籍,别又是那些杂书...”
“宝姐姐推荐的,总不会差。”宝玉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平静,“你去便是,我躺着也无聊,翻翻书解闷。”
这话说得巧妙。袭人果然眉头舒展,嘴角甚至浮起一丝欣慰的笑意。她放下针线,理了理衣裳:“既然如此,我这就去。二爷好生躺着,我已让麝月在茶房里温着参汤,过会子便送来。”
宝玉点点头,目送她掀帘出去。待那熟悉的脚步声渐远,他立刻挣扎着坐起,朝窗外低唤:“晴雯!”
一个身影应声从廊下转出,不是晴雯又是谁?她快步进来,眼中满是关切:“二爷怎么起来了?仔细伤口疼。”
“不打紧。”宝玉急切地说,“你快去潇湘馆走一趟,瞧瞧林姑娘怎样了。她昨日来瞧我,眼睛肿得桃儿似的,我放心不下。你悄悄告诉她,我好多了,让她不必忧心,好生吃药歇息。”
晴雯会意点头:“我明白,这就去。”她转身欲走,又回头补充道:“袭人姐姐这一去,少说也得半个时辰。宝姑娘最爱讲书,一说起来就没完。”
这话中的暗示,两人心照不宣。晴雯匆匆去了,宝玉这才重新躺下,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出神。
曾几何时,袭人是他最信任的人。那个夏夜,他拉着她的手,将满心的离经叛道尽数倾诉;她低头缝补着他的衣物,轻声细语地劝他收敛些,别总惹老爷生气。那些话虽不中听,他却知道是出于真心。
可如今不一样了。自她去过王夫人处回话后,一切都变了。她仍是那个温柔体贴的袭人,却不再是他可以畅所欲言的知己。她与宝钗越发亲近,对黛玉却总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她劝他读书上进的话,越来越像宝钗的口吻。
宝玉闭上眼,想起那日无意中听到小丫鬟们的闲谈:“袭人姐姐如今是太太跟前红人了,月钱都按姨娘的份例呢...”
他当时不信,还为袭人辩解。可后来种种,却让他不得不信。
约莫一炷香后,晴雯回来了,悄声回禀:“林姑娘好些了,只是还咳嗽。紫鹃说昨儿回来又哭了半宿,今早才用了半碗粥。我按二爷吩咐的说了,林姑娘让我带句话...”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说‘你的心我知道,我的心你也知道,这就够了’。”
宝玉心中一阵酸楚,正待细问,外间已传来袭人的脚步声。晴雯立刻退到一旁,拿起团扇装作为宝玉扇风。
袭人满面春风地进来,手中果然拿着一本书:“宝姑娘听说二爷要看书,高兴得了不得,不但给了这本,还另荐了两册,说若二爷喜欢,她明日亲自送来。”她将书递上,又补充道,“正巧遇上薛姨妈,还留我喝了碗杏仁茶,问了许多二爷的伤势。”
宝玉接过书,随手翻了几页,漫应道:“有劳你了。”
袭人未察觉异常,转头看见晴雯,顺口问道:“你方才去哪了?我走时不见你。”
晴雯尚未答话,宝玉已接口:“我让她去找秋纹要那对海棠玻璃瓶,昨日老太太赏的,摆在屋里鲜亮。”
这谎撒得自然,袭人信了,转而说起别的事:“太太说明日请王太医再来瞧一次,换张方子...”
宝玉听着,目光却与晴雯短暂交汇。那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在怡红院,他已开始需要靠谎言来保护自己真正在意的人和事。
秋意渐深,大观园中的风波却未曾停歇。自抄检之后,园内气氛一日紧张过一日。这日午后,宝玉刚从外面回来,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二爷这是去哪了?让人好找。”袭人迎上来,关切地问。
宝玉别过脸,淡淡道:“去薛姨妈那里坐了坐,姨妈留饭,所以就迟了。”
这自然是谎话。他刚去祭奠了晴雯——那个被冠以“狐狸精”罪名赶出大观园,最终香消玉殒的丫头。但他不能说实话,尤其是在袭人面前。
果然,袭人听了这话,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二爷早就该多去姨太太那里走动。宝姑娘今日可好?”
“还好。”宝玉简短地回答,转身进了里间。
他坐在晴雯曾经睡过的炕上,心中绞痛。不过几日工夫,怡红院已物是人非。晴雯、芳官、四儿,那些鲜活灵动的生命,如今都已不在。而留下来的,除了袭人,还有与她交好的麝月、秋纹。
想起王夫人那日来撵人时说的话:“可知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宝玉不由打了个寒噤。是谁做了王夫人的“心耳神意”?答案几乎不言自明。
晚间,麝月和秋纹在整理衣物,忽然翻出一条石榴红的撒花裤。秋纹拿在手中细看,惊道:“这不是晴雯的针线吗?去年端午节前她熬夜赶出来的。”
麝月接过来看了看,叹道:“真是她做的。那样一个巧手的人,怎么就...”说着声音低下去,“真是物在人亡了。”
宝玉坐在窗前,假装没听见她们的对话。这些曾经亲密的丫鬟,如今在他眼中都已蒙上一层可疑的色彩。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在她们面前流露真情了。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起身:“屋里闷得慌,我要出去走走,你们不必跟着。”
麝月忙道:“天都快黑了,二爷要去哪?我们还是跟着吧。”
“不用。”宝玉语气坚决,“就在园子里走走,不会远去的。”
他走出房门,果然听见麝月和秋纹乖乖留在屋内的动静。这顺从,此刻在他眼中已不再是体贴,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
宝玉快步走到假山后,果然看见两个小丫头正在那里玩耍。他招手叫她们过来,低声道:“我问你们话,你们要老实告诉我。”
小丫头们紧张地点头。
“自我去了后,你们袭人姐姐可曾打发人去瞧过晴雯姐姐?”他问出这个盘桓在心中许久的问题。
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怯生生地回答:“没有。袭人姐姐那几日只让麝月姐姐去回过太太的话,再就是让婆子们把晴雯姐姐的东西收拾了送出去...”
宝玉的心沉了下去。尽管早有猜测,但证实的那一刻,还是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晴雯病得那样重,被拖出去时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而袭人,这个曾经与晴雯同吃同住多年的姐妹,竟然连派人去看一眼都不曾。
回到房中,袭人正等着他:“二爷回来了?热水已备好了,沐浴吧。”
宝玉点点头,没有说话。他看着袭人温柔细致的模样,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那时他尚且年幼,袭人刚来他房中不久。他夜里怕黑,她就睡在榻边的脚踏上,整夜握着他的手。
那样真挚的情谊,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二爷今日怎么了?心事重重的。”袭人一边为他更衣,一边关切地问。
宝玉抬眼,看着镜中自己和袭人的影像,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他学会了对她撒谎,而她似乎也学会了对他的谎言视而不见。
这晚,宝玉做了个梦。梦中还是从前的怡红院,晴雯在廊下逗鸟,麝月和秋纹在踢毽子,芳官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文。袭人坐在他身边做针线,阳光洒在她恬静的侧脸上。
他兴高采烈地对她说起自己新得的感悟,她却忽然抬起头,眼神陌生而冰冷:“二爷又说这些疯话了,若是让太太知道...”
他惊醒了,满头冷汗。
窗外月色如水,寂静中只闻更漏声声。宝玉披衣起身,走到外间。袭人睡在榻上,月光照着她安详的睡颜,还是那个温柔的模样。
可是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次日,宝钗来访。袭人忙迎上去,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宝姑娘来得正好,二爷从昨儿起就没什么精神,姑娘劝劝他。”
宝钗笑着点头,走到宝玉身边:“宝兄弟,我带了本诗集给你,是外面新刊印的。”
若是从前,宝玉定会欢喜地接过去,与宝钗讨论其中的诗句。可今日,他只是勉强笑了笑:“有劳宝姐姐了,先放着吧,我得了空看。”
宝钗察觉他的冷淡,却不介意,依旧温言细语地说着话。袭人在一旁帮腔,句句都是劝学上进的意思。
宝玉听着,忽然觉得这一幕无比熟悉——就像戏台上排练过无数次的剧目,每个人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说着既定的台词。
而他,本该是这出戏的主角,却偏偏想要逃离。
“我出去走走。”他再次起身,不顾宝钗还在说话,径直向外走去。
“二爷...”袭人在身后唤他。
宝玉没有回头。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将会越来越多地这样背对着她离开。那个曾经对他而言如同庇护所的怡红院,已经变成了另一个需要提防和周旋的战场。
经过抄手游廊时,他看见那两个小丫头又在玩耍。她们看见他,怯生生地行礼。
宝玉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一把糖递给她们:“日后若听见什么新鲜事,就来告诉我。”
小丫头们欢喜地接过糖,用力点头。
宝玉看着她们天真无邪的脸庞,忽然明白了什么。在这深宅大院中,真正的知己不是那些位高权重者,而是这些无人注意的小人物。她们的眼睛看得最清,嘴巴也最守不住秘密——只要你能赢得她们的信任。
就像当年的他,不也是因为真心对待这些“微不足道”的人,才赢得了晴雯、芳官她们的忠心吗?
“二爷放心,”其中一个小丫头机灵地说,“我们听见什么,一定告诉二爷。”
宝玉笑了,这是连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回到房中时,宝钗已经离去。袭人正在整理床铺,听见脚步声回头,眼中带着欲言又止的忧虑。
“二爷,”她轻声说,“我知道你为晴雯的事伤心,可是...”
“不必说了。”宝玉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我都明白。”
是的,他明白。他明白袭人的选择,明白这深宅大院的规则,明白每个人都为了生存而不得不戴上面具。他只是不愿意接受,那个曾经给他温暖的女子,最终也成了这规则的一部分。
夜深人静时,宝玉独自坐在书案前,摊开纸笔,想为晴雯写些什么。墨水在纸上晕开,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那些浓烈的情感,那些无处安放的悲伤,那些无法言说的怀疑与失望,都堵在胸口,化作一声长叹。
他抬眼望向窗外,怡红院的灯火次第熄灭,最终陷入一片黑暗。就像他的心,一点一点,被这无尽的夜晚吞噬。
而在不远处的房间里,袭人同样无法入眠。她看着帐顶,眼中满是迷茫与不安。她能感觉到宝玉的变化,那个她从小照顾到大的少年,正在一点点从她手中滑走。
她做错了吗?她只是想保护他,想让他走上“正途”,这有什么不对?
没有人能给她答案。只有秋夜的凉风,无声地穿过重重帘幕,带起一阵细碎的声响,像是叹息,又像是低泣。
这深宅大院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囚徒,也都是狱卒。他们囚禁着别人,也被别人囚禁。在这张无形的大网中,没有人能够真正逃脱。
而宝玉与袭人之间,那道看不见的裂痕,正在悄无声息地蔓延,终将变成无法跨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