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山中的初雪带着刺骨的凉，舞动着，纷飞着，将青瓦白墙覆了层薄纱似的冰晶，廊下悬着的铜铃被风撞出细碎声响。
陌寒倚在朱漆廊柱上，指尖摩挲着案头叠得齐整的画卷，每一幅上都是林晚棠的眉眼。
有她起梳妆时的慵懒，月下抚琴时的清绝，甚至是她蹙眉尝药时微微皱起的眉头，都被他细细勾勒。
陌寒垂眸盯着刚完成的画，唇角凝着笑，眼尾却泛着极淡的青黑，像被夜露洇湿的墨色，妖冶得惊心动魄。
半年来，这处山中别苑里，一半忙碌，一半清闲。
慕元桢住在东厢，每日云骁都送来奏折请他批阅。
慕元桢几乎没和陌寒照过面，但陌寒知道，慕元桢的身影总在暮色里，站在桃树下，看林晚棠和自己在院中抚琴跳舞，看她为自己洗漱描眉，慕元桢的目光里的寒气，总是让人无法忽视。
林晚棠抱着狐裘推门进来，鬓角还沾着细雪。
“下雪了，夫君怎么不添件衣裳？”
陌寒抬头望她，见她眉间薄雪化了，顺着白皙的脸颊往下淌，在衣领处洇出小片水痕。
他忽然伸手，指尖掠过她下颌。
“娘子还说，娘子的身上，比外面的初雪还要凉些。娘子快来暖一暖。”
陌寒敞开自己的怀抱，想要给林晚棠暖暖身子，林晚棠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臂。
“不冷的，厨娘做了你爱吃的菌菇汤，一会就可以用晚膳了。”
陌寒全身一僵，眼底翻涌的暗淡转瞬化作柔光。
“好啊，娘子，这初雪好美，我想请你为我抚琴，跳一曲‘红妆’可好？”
林晚棠垂眸抽出衣袖，语气淡淡。
“雪夜里跳舞？又冷又滑的，小心摔了。”
陌寒娇嗔一声，撒娇的摇晃着林晚棠的手臂。
“娘子就依了我吧，我想让娘子记得我绝美的舞姿。身子越发无力了，我怕是过些天，就在能躺在床上等死了。”
林晚棠微微皱眉，终究是答应了，转身出去安排。
陌寒望着林晚棠离去的背影，指腹摩挲着手指上残留的温度，唇角笑意渐深。
她终究还是肯陪自己弹琴跳舞，哪怕再无半分亲昵，只要能日日相见，便算偷来的时光。
自从半年前，林晚棠就不再让他抱着睡觉，每晚陪在他的床榻旁，等他入睡，就悄无声息的离开。
他总是装睡，等林晚棠离开后，摸着身旁的被褥，直到再也没有一丝温度，都不舍得挪动半分。
雪愈下愈急，林晚棠让人在院子里挂上了灯笼，院落里的雪，被灯笼映衬成暖黄的颜色。
林晚棠坐在院中，琴弦上落着细雪，被她指尖的热度融成水珠。
陌寒身着淡紫色星月纱，头上带着紫色宝石的发簪，踏雪而舞。
动作翩翩，像是一直在雪中颤抖着飞旋的蝴蝶。
他乌发垂落，如墨玉倾泻，眼尾微微泛红，在雪光中妖冶非常，恍若画中走出的仙子。
一曲终了，他单膝跪地，雪水浸透裙衫。
“晚棠，你可还记得，前些年在观云舫，你我共舞的，就是这一曲‘红妆’。”
话音未落，林晚棠指尖在琴弦上猛地一顿，眼底闪过痛楚，却装作毫无波澜的模样。
“什么？我不懂夫君在说什么。”
陌寒踉跄着站起身，扶着身旁的桃树，眼中含着泪水。
“是啊，前尘往事，你都不记得了。那请你记得，今日此刻，好不好？”
林晚棠注视着陌寒，没有出声。
陌寒垂眸，看着地上的雪花，怔愣了一会，才缓缓开口，继续说道：
“娘子，我想喝桃花露，埋在后院那么久，想来是酿制好了的，劳烦娘子帮我拿过来，好不好？”
林晚棠点头应下，提着灯往后院走去。
雪光映着她单薄的身影，渐渐缩成一点暖黄，陌寒望着那点光，忽然转身望向廊柱后。
那里，慕元桢身着玄色大氅，负手而立，眉间凝着霜雪般的冷意。
“你过来吧。”
陌寒倚着梅树，指尖漫不经心的扫下落在领口的雪花。
“这半年来，你每日躲在廊下看我们弹琴作画，不累么？”
慕元桢踏步上前，眼中带着怒意。
“你不就是想挟恩以报么？”
陌寒忽然笑了，眼尾扬起的弧度像盛放的曼珠沙华。
“带她走吧。”
话音未落，慕元桢眸中闪过惊诧，定定的看着陌寒。
陌寒指尖捏住自己手腕，缓缓露出内侧爬满青斑的皮肤。
“蛊虫开始反噬了。你瞧，从指节到心口，已经开始啃噬血肉。我知道，她早就都记起来了，我的蛊虫一直都懒洋洋的趴在我的心尖上，我知道的，她只是不想对我有亏欠，可是我好爱晚棠，哪怕现在她对我只是怜悯，只是担心我杀了你，我都不在意，她陪在我身边，就是我最好的时光了。”
淡淡的青斑蜿蜒，在陌寒苍白的皮肤里蠕动，果真像是他皮肤下面，有百千万亿的虫子一般。
慕元桢皱眉，冷声说道：
“你咎由自取。”
陌寒仰头望着落雪，睫毛上凝着冰晶。
“是啊，都是我咎由自取，我知道的，她早就解蛊了，她若真被蛊术控制，怎会每晚都躲开我的触碰？她只是念着前世我求谪仙替她重生的恩情，才肯留在此处吧。”
慕元桢眼中满是对陌寒的鄙夷。
“还有半年，你竟然肯放她走了？”
陌寒笑了，笑声里满是心碎的不甘。
“不舍得啊，一天都不舍得。一分钟，哪怕一秒，我都想拉住她，让她陪在我身边的。这半年她日日忍着厌恶，只对着我一人笑。再过月余，这副皮囊便要被啃噬得只剩白骨。我不想让她看到，我希望我在她心里，永远是那个妖魅的花魁陌寒公子啊。”
话音未落，林晚棠提着一坛桃花露走了过来，看着陌寒，淡然的说道：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陌寒慢慢拢好衣襟，唇角仍挂着笑，眼底却漫上血色。
“你会怪我么？我明知道你每日陪着我，对我笑，都是在施舍。我知道你忍着厌恶，陪在我身边。”
陌寒一边说，一边忽然逼近，几乎贴在林晚棠的脸上。
“可我偏要装作不知道，偏要贪这半年的温柔，偏要纠缠着你，至死都不放手。”
林晚棠没有动，眼眸里满是悲悯。
“你是不想我看到你的死亡，想让我记得你的好吧。可是陌寒啊，上一世你害我失去了我的孩子，害我被那样凌辱，我怎么会忘呢。这一世，你为了能抓住我，在你身边陪着你，不惜对我下蛊。陌寒啊，你这是爱我，还是爱你自己呢？我留下来陪着你，的确是想还你上一世帮我重生的救命之恩。若不是你去求谪仙，我就错过了慕元桢。我对你的感情只剩这点恩情了。我会陪着你度过人生的最后阶段的，但是，我不会记得你，我会忘了你，和慕元桢好好生活。”
陌寒忽然笑了，笑得肩膀发颤，眼泪从他的眼中滑落，砸在地上。
“忘了我，晚棠，你一定要如此伤我么？你明知道，我只想你记得我，只是贪恋你对我曾经的深情啊。”
他忽然踉跄着抓住林晚棠的手腕，往慕元桢方向推去。
“你走吧，别让我恨你，别让我杀了你。”
铛。
整坛桃花露砸在地上，桃花的香气在院中弥散。
慕元桢揽住林晚棠的肩膀将林晚棠护在自己怀里。
陌寒垂着眸子，看着地上的桃花露，满眼不舍。
“可惜了，酿制好几年了，若不肯记得我，可会记得这桃花露？”
林晚棠垂着眸子，微微侧头，不肯看他。
陌寒轻笑出声，忽然捡起地上酒坛的碎片，将那碎片里残留的桃花露一饮而尽。
“晚棠，可我，想要你记得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