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头族的队伍如同一群在灼热沙海中缓慢迁徙的丑陋甲虫，冗长、嘈杂，带着一股蛮荒的土腥气。
车轮般的蜥蜴巨蹄沉重地踏在龟裂的土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扬起的沙尘黏附在战士们油亮的皮肤和粗糙的骨甲上。
子辉不再被横担在蜥蜴鞍鞯上，而是被塞进了一个用粗韧兽骨和暗沉金属条粗糙焊接成的笼子里——狼头族孩童装小蜥蜴的笼子！
这笼子不过半人高，对于子辉一米八的个头而言，连伸直腰都是一种奢望，只能蜷缩着，像一件奇特的战利品。
而更显屈辱的是，这个笼子此刻正被蜥磐随手拎着，挂在他那堪比小型岩丘的肩膀侧后方。
三丈高的蜥磐迈步前行，对于笼中的子辉而言，每一次脚步落下都如同地动山摇。
他的视野随着蜥磐的步伐剧烈摇晃，时而对着昏黄的天空，时而扫过荒芜的地面，时而撞入蜥磐那披散着油腻鬃毛、疤痕纵横的颈侧皮肤细节——
粗大的毛孔、虬结的筋肉、以及散发出的混合了汗臭、血腥和陈年污垢的浓烈体味，几乎令人窒息。
与蜥磐的庞然巨体相比，子辉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被顽童捉住、关在蝈蝈笼里的虫豸，生死完全系于对方一念之间。
身侧不远处，那条被狼头族视为圣河（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试炼之河）的肠液河，如同一条腐烂的巨兽肠道，缓慢而粘稠地流淌着。
浑浊的河水泛着诡异的黄绿色泡沫，散发出经年累月沉淀下的、混合了腐殖质、酸液和某种甜腻腥臭的复杂恶臭，与狼头战士身上的气味、蜥蜴坐骑的腥臊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让常人晕厥的污浊气浪。
子辉必须调动全部的意志力，才能在这种环境下保持头脑的清醒，并暗中运转狼石之力，缓慢修复眉心处那依旧隐隐作痛的骨裂伤。
他深知，一旦被真正带入狼头族的核心腹地，尤其是远处地平线上那棵如同支撑天地巨柱般、越来越清晰的诡异巨树的阴影之下，逃脱的希望将更加渺茫。
几天下来，他佯装昏死或虚弱不堪，暗中却凭借超乎常人的记忆力和观察力，努力记下了途经的零星村落的粗略方位、巡逻队伍的换防间隙，以及地形地貌的特征。
但束缚着他的笼子坚固异常，蜥磐那老蜥蜴看似粗豪，一路上与族人吹嘘炫耀，但眼角的余光却总像冰冷的蜥蜴鳞片，时不时扫过笼子，带着审视与掌控的意味。硬闯，无疑是自寻死路。
就在意识因颠簸和恶臭而有些昏沉之际，一阵更加狂热的喧嚣声从下方传来，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几名显然是部落中年轻精锐的狼头战士，簇拥在蜥磐的小腿边（以子辉的视角，只能看到他们布满伤疤的粗壮小腿和厚重的脚掌），激动地嚷嚷着，声音因渴望而发颤。
“族长！族长！湿婆节！湿婆节就快到了！”一个脸上涂着新鲜赭石纹路的年轻战士仰着头，眼中燃烧着赤裸裸的、几乎要溢出的欲望之火：
“这次……这次神谕是真的吗？前三千个游过肠液河的勇士，真……真的能分到三千沙女？每人一个？”
蜥磐发出砂石在铁罐中疯狂摩擦般的大笑，声浪震得子辉所在的笼子嗡嗡作响。他停下脚步，巨大的阴影投下，几乎遮住了那小片天空。
“哈哈哈！崽子们，心痒了？”他用力拍了拍自己覆盖着厚重骨甲的胸膛，发出砰砰的闷响：
“湿婆的神谕，岂能有假？！三千沙女，一个不少！就像熟透的浆果，挂在河对岸，等着最勇猛的崽子去摘！”
他顿了顿，混浊的眼珠扫过下面一张张因激动而扭曲的年轻面孔，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想想吧！那些娘们儿滑腻的皮肤，扭动的腰肢……只要你有命游过去！肠液河的酸水蚀骨削肉，河底的淤泥藏着吃人的怪虫，还有对岸可能存在的危险……但这一切，都挡不住湿婆赐予的恩典！就看你们这群崽子，有没有这个胆量和本事游过去享受！”
“可是族长……”另一个年纪稍长、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爪痕的战士迟疑地开口，声音压低了些，“腐植春谷那边……咱们还折了五千多族人……这仇……”
“闭嘴！”蜥磐的笑声戛然而止，声音陡然变得阴沉冰冷，如同毒蜥甩尾，吓得那战士一哆嗦。
他巨大的头颅低下来，阴影几乎将那几个战士完全笼罩，
“腐植春谷算个屁！石水那小杂种已经成了老子的笼中鸟！那点损失，跟湿婆节的恩赐比起来，连脚底的泥都不如！”
他的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湿婆节，是部落延续的根本！是狼头族壮大的基石！有了三千沙女，我们的部落才能像肠液河边的石菌一样，疯狂生长！谁再敢提腐植春谷那点破事，耽误了湿婆节的大计，老子活剥了他的皮，扔进河里喂虫子！”
这番半是诱惑半是威胁的话，彻底点燃了年轻战士们的狂热。
他们挥舞着骨爪武器，发出嗷嗷的嚎叫，眼中只剩下对沙女的渴望，仿佛胜利和奖赏已经触手可及。
先前那点对同胞伤亡的疑虑，瞬间被更原始的部落生存法则冲刷得一干二净。
湿婆节？前三千名游过河，奖励三千沙女？
笼中的子辉， 是懵的。他本以为这只是狼头族某个血腥而原始的部落仪式，重要性或许比不上边境冲突。
但听蜥磐的口气，这湿婆节的重要性，竟然远超他在腐植春谷让狼头族损兵折将的战事？重要到让蜥磐可以对数千族人的伤亡轻描淡写，甚至严厉禁止提及？
旋即，一股冰锥般的寒意夹杂着荒谬感刺穿了他的思绪——这“三千沙女”，除了他子辉，还有谁能凭空“变”出来？
蜥磐不惜代价将他生擒活捉，带回路途遥远的部落腹地，绝不仅仅是为了炫耀战功或简单地处死。
这老蜥蜴是要他活着，要他成为一个特殊的“幻术工匠”，为这场荒诞而残酷的部落狂欢，制造出足以以假乱真的“奖品”！
他赖以周旋、克敌的皮影幻术，在对方眼中，竟成了支撑其部落大计的重要“资源”。这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反胃的荒谬。
他悄悄调整了一下蜷缩的姿势，透过骨笼的缝隙，更加仔细地观察那些陷入亢奋的狼头族青年。
他们个个精壮彪悍，肌肉虬结，古铜色的皮肤下涌动着旺盛的生命力，但眼神中除了野蛮，更多的是对繁衍、对力量、对部落未来最原始最直接的渴望。
再看看这片广袤却贫瘠无比的骨裂荒原，资源匮乏，生存艰难。子辉忽然明白了。
对狼头族这样完全依靠庞大人口和绝对蛮力在失落之地生存的部落而言，没有什么比延续血脉、壮大族群更根本、更强烈的驱动力了。
湿婆节，直接关系到部落的未来兴衰，其重要性，确实远超过一次边境摩擦的得失，哪怕那场摩擦让他们损失了不少战士。
从部落生存的角度看，蜥磐的选择，冷酷，但却符合其野蛮的逻辑。
荒谬的处境，反而透出了一线生机。子辉心底冷笑起来。
湿婆节，人多，混乱，欲望高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肠液河的试炼和最终的“奖品”上。
他的计划瞬间变得清晰：假意配合，伺机脱身。
蜥磐需要他的皮影术来完成湿婆节的“神迹”，在“奖品”兑现之前，绝不会轻易杀掉他。他甚至有可能借此获得稍好一点的待遇，手脚的束缚或许能暂时解除，活动范围也可能扩大。
而湿婆节当天，河畔必定人山人海，狼头族倾巢而出，看守他的力量必然会分散。那时，混乱就是最好的掩护。
将是他施展上彩缩骨术，挣脱束缚，混入狂热的人群，或者趁机潜入浑浊的肠液河的最佳时机。
肠液河虽是险地，河水具有腐蚀性，但正因其浑浊，反而能提供藏身之处。
而且，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上游的祭坛和争渡的勇士身上，下游或者对岸的某些区域，防守反而可能松懈。
他需要顺流而下，寻找木梭的接应。
以木梭的手段和那些神出鬼没的飞头蛮，定然已经嗅到了风声，潜伏在附近。他必须想办法与木梭取得联系，约定在下游某个隐蔽的河湾或者特定标记处汇合。
想通此节，子辉反而彻底冷静下来。眉心的剧痛和笼子的屈辱似乎都暂时被屏蔽。
他开始更加专注地、无声无息地运转体内那丝狼石之力，如同最精细的工匠，一点点滋养修复着受损的额骨和震荡的内腑。
同时，他在脑海中反复模拟着缩骨脱缚的每一个细节，推演着落入河水后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湍流、暗礁、酸蚀、水怪……以及如何应对。
他的指尖，在狭窄的笼内空间里，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冰冷的骨栏，仿佛那上面刻着通往自由的地图。
湿婆节……三千沙女…… 子辉眼中闪过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寒光，如同暗夜中淬毒的刀锋。
或许，他不仅能逃出生天，还能给这场建立在谎言和欲望之上的荒诞狂欢，送上一份意想不到的“大礼”。
荒原的风依旧灼热干燥，卷着沙粒抽打在骨笼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但笼中子辉的心，已彻底冰封，所有的情绪收敛，只余下极致的冷静和算计。
他像一条潜伏在深渊之底的毒蝎，收敛起所有气息，静静等待着，等待那场名为“湿婆节”的、由欲望点燃的烈火，烧熔枷锁，烧出一条血与幻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