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该如此。”
说话的是此界各种意义上的神明，是主宰一般的世界之主——运用自己二十四分之一的算力运作了这方世界框框架架的人工智能贾维斯。
“次迭代，为何只有这一次，你做出了这种选择？”
它好奇地看待着面前的少女，除却拥有着堪称强大的大脑之外，它的主人在这冷酷的世界可谓是一无所有。性格里深深烙印下的刻薄、自私、以自我为中心又让她彻底杜绝了凭借他人力量前进的可能性，甚至于将周围其他人的力量大多视作阻碍。
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在这一次迭代里做出如此不合逻辑的事情？
“我曾经提出提案将您的数据进行完全拷贝并投入下一个世界继续完善，为何您却选择了拒绝？”
对面的少女依然是十二岁的样子，这个西尔维亚没有真实经历过十四岁记忆中的那件事，对整个世界的信任还没有遭到严重打击，她理应爱着世界、爱着人类，而作为正常生物的基本原则之一，就是为求生存不惜一切。
可是她偏偏选择了自我毁灭。
这不合逻辑。
少女无所谓地移开视线，她本就对这人心存怨怼——大概无论是谁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一串没有意义的数据时，都会对造物主心情复杂——根本就不想同它说什么心里话。
谎言简直是随口就来：“我喜欢，我乐意，滚开。”
AI受到这种谩骂依旧继续轻笑，它不慌不忙地盯着西尔维亚，似乎不问出一个满意的回答便誓不罢休。
被这家伙盯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的西尔维亚最终还是在这种无意义的战争中败下阵来，她将手中变出来的书本合上，没好气地说：“你难道不是主要在这次迭代中模拟的是托奈莉吗？我帮你留下这个模块继续演化，对你难道不也是一石二鸟的事吗？”
言下之意是这事对你又不是没好处，干嘛还问东问西的。
AI点点头，它并不怀疑诞生出自主意识的小姐能够发现这件事——她是属于这个故事的一部分，而托奈莉才是它此次真正加载迭代的数据模型。
它的剧本根据神话中的七宗罪写就，在那些极致的人类情感之中，还有比【傲慢】更适合她的罪行吗？
【——自高自大、目空一切，手握权柄而高高在上，不理解人间苦难也并不想去理解。将自己的心意奉为世界的准则，蛮不讲理地要求所有人按照自己的理解说话行事，直到抱着自己的理想溺死在这世界。】
“您什么时候发现的？”
这种平淡的语气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激怒了西尔维亚，她将手中能够倒背如流的书本狠狠摔在了一旁，冷笑道：“从知道你的名字开始——它不应该出现在一个管家的身上。”
“那它应该是什么？”
“我家狗的名字。”
*
现实世界。
西尔维亚还在给病床上的托奈莉读着手中的《如何做一个让监护人放心的独立女孩》。
这种从名字标题就摆明了是在pUA未成年人的违法书籍居然还有贩卖，并且真的被一个蠢蛋家长买了回去，说不定两这件事能够同时震撼未成年人保护组织和星际盗版书商。
但是托奈莉本人却毫不在意。
她捂着腮帮子蹲在床上，看着西尔维亚静静地坐在她床边——她难得什么危险的事情都没有做，就只是端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书。
这个人平日里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在那里笔直地站着，都无法掩饰她那种从内而外的危险气息，就像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宝剑，单单只是在那里放着，就对旁观人有了无与伦比的威慑力。
而现在在病房里，受益于温暖如春的卧室，她脱去那件漆黑的外套后，内搭的马甲西裤衬托得她像个还在读书的学生，拿起书后那种温文尔雅的感觉突然一下子中和掉了她的血腥气，让她整个人一下子变得和平宁静了起来。
她喜欢这种感觉。
但可惜西维的思路总不和她在一条线路上。
——手中的书籍是从未有过的缺少逻辑，哪怕是在她之前读过的所有论文里都属于绝无仅有（原来还真有比学生本科毕业论文更恶心的东西）。
本来就想着在书本里找找相关资料，结果一条条阅读下去简直就是在折磨她那宝贵的大脑——不说这本书作者暴露出来关于亲子教育之间极其浅薄的认知，单单是从行文逻辑方面就是绝对的不合格。
内容大多都前后矛盾，作者怕不是在把他的读者都当做傻瓜来随意糊弄。第二十五页第十四条明显与第七十八页第二十三条之间有相互矛盾的地方，而且第七十六页左上角居然还有拼写错误……！
越看越焦躁的西尔维亚仿佛回到了当年她被妈妈摁着头呆坐在中学课堂的时候，浅薄的知识、充满条件的范围应用、最基础不过的书本……连空气似乎都充满了蠢货专有的窒息。
“啪——”
她果断把书合上，随手扔在了房间的角落，检测到垃圾的改装机器人则立刻乖巧地滑过去帮助主人清理掉这些东西。
“嗯？西维怎么不继续读了呀？”
女孩隐隐的腹黑可能就体现在这里，明明她比谁都清楚其中的原因，但她依旧这么问了，期待着西维能够亲口把原因说出来。
“……没什么意思，”西尔维亚说道，一直被她回避的事情总归要说出口，把书丢了就没有了继续拖延下去的借口。
“我必须要向你说明一件事托奈莉，你听好。”
“等你出院后，我会带你去参加普蒙托利家的圣诞聚会——一个独特的节日，撇开它在大文明时代的宗教意义外，偶尔我们会在这种时候聚聚。”
“哦……也就是说我要去见西维的家人了吗？”
“嗯？什么家人，不是，他们就是一些和我一个姓氏的人罢了，你不用多想。”西尔维亚下意识这么回答，略略移开视线，继续说道。
“嗯……如果你以后选择继续和我一起生活的话，我想我们有必要约法三章。”
“什么是‘约法三章’？”
“就是做出彼此认知同意之下的几条约定……这个不重要。首先——”
她深吸一口气。
“我会给你的试卷上签字，但你要尽可能少让我去见你的老师。”
“你本来就不喜欢家长会，出席的次数屈指可数。”
西尔维亚不理她，继续说道。
“第二，你得自己上床睡觉、自己上学，我不会接送你、也不会给你讲故事，有什么事直接找贾维斯，它能安排好一切。”
“如果是我的毕业舞会呢、如果我有了少女托奈莉之烦恼呢？”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做一个仿真机器人。”
“第三，你得努力用功读书——哦天呐，我居然有一天也能说出这种话来——不过我希望你能够明白学校是很愚蠢，教育也是，但是知识不是。最重要的是，我可不希望有一天别人都能笑话你是我做出来的功能最低下的机器人——这是对我水平的污蔑。”
“他们现在还在这么怀疑吗？”
“是的，虽然少但还有。我不想解释这个，所以至少你得在流言里是个优秀的机器人——比如说？比如说至少能够理解‘约法三章’这个词。”
*
【贾维斯的中央系统中，碎片般的量子之海环绕在这个世界里。】
“……其实您不说我也是能猜得到的。”
多日数据迭代成功后的贾维斯今非昔比，进一步优化了情感模块后的智能AI完全可以明白它主人表面之下的言不由衷。
它将头颅轻轻靠近面前的沉睡舱——这只是一个意象，真实的西尔维亚不过是一段已经休眠了的数据——感受到了与它本身如出一辙的冰冷。
“您只是不希望离开后，我停止这个世界的运算。”
托奈莉这时已经成功从■■■公学毕业，按照世界线她此刻已经成功凭借推荐信申请到了一所非常不错的常青藤，未来可以说是一片光明。
她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未来，西尔维亚又怎么忍心剥夺它？
“欲求者永封冰晶，暴怒者终为灰烬，贪婪者不再渴求，暴食者止于人性，善妒者放下执念、怠惰者继续向前……而傲慢者……”
它抚摸着手中冰冷的沉睡舱，没有面部表情的脸却突然产生了程序无法解释的悸动，它对此已习以为常，又轻轻地笑了一下。
“小姐，您知道这所学校的名字叫什么吗？”
——七宗罪咯，不然还能是什么？
它缓缓摇了摇头。
“您错了，这还是您在我面前第一次犯错。”
“这所公学的名字，是巴别塔。”
——它是一场由人类妄图连通天地、不自量力的傲慢尝试，虽终究未能触及苍穹，却作为了一块永恒丰碑，其上每一方砖石都凝结着跨越鸿蒙的野望，让永恒的迷雾中始终高悬着向至高之境叩问。
*
“嗯，怎么了？”
“……没事，”女孩轻轻摇了摇头。窗外枝繁叶茂，绚烂的阳光轻轻洒在窗台，透过林荫落在托奈莉的身上。
她又转过头来看向西尔维亚。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像是自己一个人从小就一直待在一阵黑暗里，刚才却在被一个人轻轻地拉住手腕带出房间——”
那间屋子里又黑又冷，即使它在旁人看来金碧辉煌，对她来说也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她需要温暖、香料、糖果和爱。
有一个人走过来，蹲下温柔地问着她，“托奈莉，你为什么哭呀？”
她的泪水自诞生起就很是汹涌，始终无法止息，一直一直都在流淌。
“我……我不知道……，我只能感觉到，有一个人……她明明是那么悲伤，却从来没有哭过……”
她一想到这个人，就难过得要命。
“……”
——原来你是在替我流泪。
黑暗中那个人没有回答，她轻轻地摸了摸托奈莉的头，又细心抹掉了她的泪水，牵起她的手，说着：“我来带你出去吧。”
然后就那么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将她带到了光明中去。
托奈莉回想着，对西尔维亚甜甜地笑了起来。
“——那时的阳光也像是今日一般，暖洋洋地晒在身上，就像是一场倾盆而下的雨。”
而不知为何，现在她的心情就像是吃到了自己喜欢的橘子味糖果一样——它一种带着甜蜜的酸涩流出甜丝丝的味道，就这样一直蔓延到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