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崔尧一行人好不容易排队进了京,城门口的守卫仍是一如既往的松散,只不过收取了五贯的门包,就把众人放进了城,临过门时,硬是饶走了崔廷旭手中的酒壶。
崔尧看在眼里,却有了新的明悟,连隶属千牛卫的士卒都不刮钱,反而吃喝之物愈发金贵起来。
看那士卒馋酒的模样,想必应是有多日不曾享用过酒水了。
一行人穿街走巷,徜徉在朱雀大街上,出乎崔尧意料的是,街上的乡亲们并没有太多菜色,看上去仍是面色红润,除了坊民们与挑担菜贩的吵架声略显刺耳之外,倒并没有多少不和谐之处。
“看来物价并未升腾到民怨沸腾的地步,百姓们倒也短不了吃穿,只是眼下正是菜蔬上市的时节,卖的这般贵,到底是什么道理呢?”
崔廷旭不是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娇贵老爷,多年闯荡江湖的浪荡岁月,亦是让这位世家子形成了一套具有普世价值的三观。
崔尧点点头:“没错,菘菜贵了两倍,米粮翻了两倍,韭菜几乎没涨,倒是鸡子翻了四倍,看来情况还没到十分严重的程度。”
崔廷旭仔细回想了一番,说道:“你这般说起来,爹爹倒是想起来,今年的俸禄倒是涨了两倍,这还是爹爹没怎么上值的原因,若是每日点卯,听说最多能拿到往年四倍的俸禄,你看这里边有没有关联?”
崔尧思忖了一番,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些联系,可惜又抓不到具体的原因。
陈枫笑道:“鸡子这种玩意说贵不贵,说贱也不贱,往年五文一枚的价格也不是小民日日能用的起玩意。
须知原本西市上一碗羊羹汤饼,也不过是二十文,若是不出门找吃食,买回食材让浑家操持,一顿饭食亦不过十文就可全家吃饱。
五文的鸡子属实算是奢侈了,能日日不间断供应鸡子的,怎么说也是殷实之家,最起码也得是九品以上的官员才能承担的起。
既然是官员才能日常享用的东西,想来自然要跟着官员的俸禄走吧?”
崔廷旭笑道:“那照你这般说来,陛下给官员涨俸禄,岂不是涨了个寂寞?好处都让商贾拿去了,要这么说,商贾确实有取死之道。”
崔尧摇摇头,说道:“孩儿倒是觉得,虽有商贾的原因,可他们也不过是随行就市,算不得主要原因。”
“那你说说,到底是为何?”
崔尧思忖了一番说道:“我也不是精于此道之人,且试言之。”
“咱们不是在扯淡嘛,随便说说。”
崔廷旭清谈的兴致又涌起来了。
“近几年,在国家武备充盈之下,我崔氏与皇家的工坊结余了大量财富,这些财富屯在手中,只怕陛下也觉得烫手。
说来这一点他还算不错,最起码不是那种守财奴,有了好处知道分润给大伙。
只是陛下眼中的“大伙”,有些局限,仅限于宗室与朝官,于是陛下变着法的给大伙涨俸禄,以此犒劳国家的上层人员。
时日渐久,随着宗室与朝官手中的钱财越来越多,那么会发生什么呢?”
陈枫接口道:“那肯定是置办家产咯,国家稳定,俸禄大涨,此时正是积累传世基业的时候。”
崔尧摇头道:“你说的只是部分人,且有此传承概念的人物,大多是出自世家,至少也是曾经是世家的人。只有他们才能深切体会到传承的概念。
陈叔我问你,若是一介寒门,陡然乍富,他首先想的会是积累家产,惠及子孙吗?”
陈枫挠挠头,言道:“怎么不会?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是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做人哪有千日好的,当然是有备无患哩。”
“非也,知道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身体力行又是另外一回事!依我看,穷人陡然乍富大概率只会有一种选择。”
“啥?”
“报复性消费!”
“你等会,报复谁?消费是做啥?性是哪个性?”
崔尧挥手道:“不重要,我的意思是他们会有一种渴望花钱的欲望,且掩饰不住。”
“这不是败家子吗?”
“可在那些人眼中,某家寒窗苦读,一朝登堂入室,还不能享受享受了?何况这钱不偷不抢,乃是陛下发的,既然财路干净,为何不敢花销呢?
以前吃不起的珍馐,必然是要吃上一顿的,或许还不止一顿,形成常态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不是冤大头吗?”
“陈叔,那我换个说辞,比如以前有一个你点不起的花魁,正因为你点不起,所以念念不忘。”
“没事,有二郎会账呢。”
“假如没有我爹呢?”
“那就趁夜绑了,何苦为难自己?”
……
崔廷旭笑道:“尧儿,你这例子举得不恰当,像我等钟鸣鼎食之家,根本不会有那种冲动的念头,因为事情有太多解决的渠道,所以没有什么是念念不忘的。”
崔尧徐徐说道:“假设陈叔是出身寒门的官员呢?有朝一日,突然发现那可望不可及的花魁,一夕之欢也不过是三日俸禄,那还会铤而走险吗?”
陈枫点头:“若是这般,那我先包上五日在说。”
“可是再好的东西,连吃五日不腻吗?”
“腻不腻的且不管,爷们先占住再说。”
崔尧笑道:“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以往吃鸡子尚且要板着指头算的人,必定会大量购入,满足自己的缺憾。
以往一年到头才能给家里置办一套行头的官员,难说不会月月添新衣。
以此类推,各有各的癖好与缺憾,如今腰杆挺直了,岂能不狠狠补偿?须知刘邦尚有锦衣夜行的慨叹,何况他人?”
“不对,不对,人家富裕了,采买些东西算个甚,这也是人之常情,商贾们就因为这个坐地涨价可就不地道了。”
“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我想,很可能并非出自商贾的自愿。”
“呸,照你这么说,还有人逼他们涨价咯。”
“东西还是那么多东西,买的人多了,自然就会稀缺,所以人为造成了物以稀为贵的情况也不足为奇。
既然物以稀为贵乃是颠扑不破的道理,那又怎能埋怨商贾涨价呢?”
“嘶,你不能因为和陛下有些矛盾,就如此诋毁啊,照你这么说,陛下发钱还发出错了?”
崔尧摇头:“虽说我也有些看不上他这种大块分金,大口吃肉的江湖行径,可他的初心还真没有什么坏心思,只不过是有些蠢罢了。”
崔廷旭戏谑道:“那你来个不蠢的办法?”
“缺什么补什么,眼下主要是衣食住行等常态消费涨价,那就应该把钱花在拓展来源方面才是,一味的给钱并没有什么卵用,物资并没有变多。
朝官们享受了短暂的实惠之后,却发现后继无力,而百姓们却被动的遭受了无妄之灾!”
崔廷旭皱着眉头思忖道:“钱财可以抢夺,至少也可以靠贸易输入,物资要弄进来可不容易,就像你说的鸡子、肉蔬,哪个是能千里迢迢运过来的?”
“眼下靠长途输送并不现实,交通尚不便利,长途运输就是痴人说梦,不过若是冰鲜保存,或许尚有可为。”
“冰?快算了吧,夏日的冰比酒都贵。”
崔尧反倒说道:“制冰厂倒也是个选项,今年就可以将冰价打下来。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在长安附近开展养殖以及果蔬种植才是。”
崔廷旭斜眼看着崔尧:“你想把硝石制冰之法普及?可是有不少大户冬日取冰,以待夏日贩卖的,到时候少不得扯皮。”
“谁管的了他们?少了一个进项又不会伤筋动骨,大不了开设工坊的时候,把股份分润出去一些就是,孰重孰轻,他们又不是傻子。”
崔廷旭挑起拇指赞道:“我儿大气。”
“行了,谈资也攒了不少了,一会儿,我就趁夜入宫了,您二人呢?是回家还是等我一起?”
崔廷旭说道:“都走了好几个月了,回家也不赶这一时,不如我陪你一起去吧,多少有个照应。”
崔尧摇头道:“爹爹你在,我反倒施展不开,莫不如你在宫外等我吧。”
“也好,莫要冲动,叫叫委屈也就是了。”
“我尽量。”崔尧应道,随即在心里补充道——不打他。
…………………………
崔尧三人赶在宵禁之前走到了皇宫门前,崔廷旭回身看向兴禄坊,崔府就在其中,与皇城不过是一街之隔。
“小心些,莫要闹到不可收拾。”崔廷旭仍是不厌其烦地叮嘱道。
崔尧颔首,随后独自上前,从怀中掏出圣旨,朗声说道:“蒙陛下急诏,崔尧夙夜前行,而今奉旨叩见陛下!”
“崔尧?辽东道行军大总管?他怎么回来了?大军呢?怎么不见踪影?”
“没听见是奉诏而归吗?你问那么多作甚?还不速去禀报?”
两个金吾卫嘀咕了一阵,而后既有一人入内禀报。
剩下那人悄悄走上前来,低声道:“主上,可是辽东有变?”
崔尧一阵恍惚,遂问道:“你也是天机门下?”
“主上说地什么话,金吾卫里怎么也有三成是老主人门下。”
“呃,那宫里呢?我记得也不老少吧?”
“宫里的在下就不清楚了,不过人数不少就是了。”
“行了,没什么事,辽东也没什么反复,我这次来就是找陛下有些事说说,你歇着吧,不用跟这杵着了。”
“喏,主上若有事用到小人,只需每旬单日来此即可,小人都是单日当值的。”
“知道了,知道了,没那么多事,不用这么紧张。”
“辽东那些事,小人们都听说了……李积回来的时候老惨了,脚脖子上都没块好皮,据说腰也伤了,陛下开恩,赐他回府养病了,否则若是下了昭狱,定是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崔尧笑着说了些场面话,可他心里门清,这也就是他活过来了,否则这些人就会如树上的猢狲一般,散落无踪。
说到底,这些人不过是他继承来的,而原主人可是有两个的,若是他身死,只怕这些人天然的就会去追寻另一个主人的后人,哪怕他并没有继承天机的衣钵。
甘露殿中李承乾此刻少见的惊慌失措起来,闻听崔尧当真跑回来了,他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怒不可遏,而是莫名的心虚起来。
他全然没有想起崔尧为何无故私离大军,反而只想着完了,完了,这浑小子兴师问罪来了。
”快传武贵妃速来甘露殿!“
那金吾卫有些迷惑,怎么崔大总管觐见,陛下要招贵妃相陪呢?顿时各种龌龊的心思在脑中开始放飞自我。
“那崔大人呢?要不要见?”
“让他先回去,等……算了,回来,少待片刻,让他进来吧 。”
李承乾认命的说道,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可见此人远没有他想象中的强大,虽说总算还有些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