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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杯里的咖啡早就冷了,廉价速溶粉凝成一层难看的油脂,浮在棕黑色的水面上。办公室里嗡嗡的低语像一群驱不散的苍蝇,键盘敲击声单调又压抑。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视线掠过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报表,停在角落里那只小巧的丝绒盒子上——梵克雅宝的四叶草项链,安静地卧在深蓝色的衬垫里,泛着温润却刺眼的金光。那是周磊前天塞进我手里的,杯底压着盒子,和他那句熨帖到心底的话一样轻描淡写:“生日礼物,我的公主。” 每次他这样叫我,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猛地一跳,像缺氧的鱼被抛上岸又被温柔地放回水里。

周磊的出现,在我按部就班、甚至有点灰扑扑的人生里,投下了一颗璀璨的钻石。他是某个项目合作方的高管,第一次见面的商务晚宴,他没像其他人那样夸夸其谈生意经,反而细心地注意到我面前那道甜点几乎没动。“不合口味?”他低声问,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关切,随后招手示意服务生,换了他自己觉得不错的一道上来。丝绒般的巧克力熔岩蛋糕,甜得恰到好处,暖融融地化开在舌尖,连带他那双在柔和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专注的眼睛,也一起烙印在了心上。

他追人的方式,铺天盖地,却又透着一种熟稔的体贴,精准地砸在你每一处软肋上。我无意中提了一句某个牌子的羊绒围巾手感真好,隔天最新款就搭配着同色系的大衣送到了我办公室。一次约会我随口抱怨了通勤地铁的拥挤和汗味,下次见面,一辆流畅优雅的白色宝马就停在了公司楼下。“代步工具而已,别让你挤地铁受罪。”他替我拉开车门,动作自然得仿佛理所应当。车子里弥漫着高级皮革混合着他常用的那种木质香调的清冽气息,瞬间隔绝了外面喧嚣嘈杂的世界。

他像一个技艺高超的魔术师,轻易地用物质搭建起一个流光溢彩的水晶宫殿,把我稳稳地安置在里面。每一次拆开礼物盒子时的惊喜,每一次在高级餐厅里侍应生恭敬地称呼“周先生、田小姐”时的虚荣满足,每一次被他牵着手介绍给朋友时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欣赏……这些碎片像蜜糖,一层层把我牢牢包裹住。就连带他回老家小镇见父母那次,他也没有丝毫傲慢。我那对朴实的父母被他哄得眉开眼笑,我爸拍着他肩膀连连说“小周靠得住,靠得住啊”,我妈则拉着我进了厨房,悄悄抹着眼泪说“闺女啊,妈这下是真放心了”。他们布满风霜皱纹的脸上,那种由衷的欢喜和踏实,是再昂贵的礼物也买不到的。那一刻,我真心实意地相信,周磊就是命运对我过往平淡的补偿。

两年时光,就在他的礼物、鲜花、精心安排的度假和耳鬓厮磨的亲吻里,像加了糖的温水一样平滑地流过。我习惯了衣柜里剪裁精良的套装,习惯了指尖偶尔触碰到的冰凉奢侈品牌金属扣,习惯了周末在能看到璀璨江景的高层公寓里醒来,看他系着围裙笨拙却认真地煎着溏心蛋。那个普通、甚至有点畏缩的公司职员田颖,像是蜕了一层壳,变得自信、光鲜,连走路都似乎带着风。我甚至开始盘算,等我们结了婚,是不是该辞掉这份鸡肋的工作,安心做他的周太太。未来像一幅金线绣成的锦缎,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直到那个晚上。

没有征兆。我们刚看完一场电影回来,车里还萦绕着爆米花和黄油的甜香气息。他沉默地开着车,侧脸在路灯明灭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紧绷。车子停在我租住的公寓楼下,引擎熄了火,狭小的空间里骤然只剩下彼此轻微的呼吸声。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替我解安全带,反而久久地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

“小颖……”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他转过头,那双总是盛满笑意和自信的眼睛,此刻布满了清晰可见的红血丝,疲惫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眉骨上。“完了……这回栽了。”

我的心猛地被揪了一下。“怎么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气声沉重得仿佛能砸穿车底。“项目……出了个大纰漏,资金链眼看着要断。供应商堵上门,银行那边也……”他猛地顿住,痛苦地抓了把头发,“缺口……很大。我所有能动用的资产都押进去了,杯水车薪……”

车厢里的空气瞬间变得稀薄冰冷。爆米花的甜腻气息混合着他身上传来的沉重压力,让我胃部一阵翻搅。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如此……无助。那个呼风唤雨的周磊,此刻脆弱得像一张绷紧到极致的纸。

“磊哥,别急,总会有办法的……”我干巴巴地安慰,声音却虚得厉害。

“办法……”他苦笑一声,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眼神却忽然锐利地锁住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求。“小颖,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不等我反应,他温热粗糙的手猛地覆在我的手背上,紧紧攥住,力道大得让我骨头生疼。他的掌心全是冷汗,黏腻湿滑。“我需要一笔钱,一笔能救命的钱!周转开了,立刻就能填上,真的!利息我来付!”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嗡嗡作响。帮忙?那意味着……

“我知道你有套父母留下的老房子,地段很好,能贷不少!”他的语速极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促,“还有信用卡,我知道你额度不错!小颖,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是我老婆!眼看我们的家就要没了……”

“老婆”两个字,像两记重锤,敲得我头晕目眩。我们的家……他许诺过的未来,那栋在顶级滨江豪宅区、他曾无数次带我参观、信誓旦旦说很快就会过户到我名下的独栋别墅……难道也要随着他的公司一起倒塌了吗?那里面承载着我所有关于“周太太”的绮丽梦想。

“我……我……”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强烈需要的责任感撕扯着我。

“你相信我,对吗?”他盯着我的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和哀求。“我不是赌徒,小颖!这次纯粹是意外!只要撑过这一关……”他抓着我手的力量又加重了几分,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等过了这一关,那栋别墅,立刻!马上!就转到你名下!我要在那里娶你!那里才是我们未来真正的家!”他的另一只手急切地在空中比划着,描绘着那栋别墅花园里的玫瑰,顶层露台的夜景,“还有你看中的那辆跑车,就在车库里等着你!”

“别墅……我的名字?”这几个字,带着巨大的魔力,瞬间点燃了我心底深处那点隐秘的、被他用两年奢华生活滋养得无比庞大的欲望。那不仅仅是一栋房子,那是我通往金光闪闪的“周太太”生活的入场券,是我彻底告别过去平庸田颖的证明。

恐慌还在,但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一种挽狂澜于既倒、拯救爱人于水火并彻底拥有那梦幻未来的冲动,像火山岩浆一样喷涌而出,压倒了所有疑虑。我看着他疲惫不堪、布满哀求的脸,一股混杂着心疼和孤勇的热流冲上头顶。我不能看着他倒下!我要救他!救我们的家!救我们的未来!

“好。”我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我帮你。”

操作的过程,像是在梦游。我像个被操控的提线木偶,在周磊精准的“指导”下,一趟趟跑银行,一遍遍签文件。父母留下的那套承载了我整个童年回忆的老房子,评估、抵押,签下名字时,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笔。提款机冰冷的金属按键一次次按下,信用卡的透支额度飞快地见底。厚厚一叠现金交到他手里时,他紧紧抱住我,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我颈窝:“小颖,我的命是你救的!很快,很快我们就熬过去了!别墅,跑车,都是你的!”

钱像投入了无底洞。周磊的“紧急状况”似乎层出不穷,每次刚看到一点“好转”的苗头,立刻又被更大的“缺口”吞噬。我的窟窿越来越大,催款短信和银行的电话像索命的符咒,不分昼夜地响起。

“磊哥……银行那边催得紧,我……”再次见面,我憔悴得不成样子,眼底的青黑遮都遮不住。

周磊的眉头深深锁着,烦躁地揉着太阳穴。“我知道我知道……妈的,这帮孙子!就差最后一把火了!”他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地扫过我,像在评估一件物品最后的剩余价值。“小颖,你妹妹……她现在是不是在做电商?听说生意不错,现金流挺活?”

我的脑袋“嗡”了一声,像被重锤击中。“晓慧?她……那是她准备结婚的钱……”

“结婚?”周磊像是听到了什么无关紧要的笑话,嗤笑一声。“让她先帮姐姐姐夫渡过难关怎么了?就周转几天!等她结婚的时候,我们的难关早过了,我给她包个超级大的红包,风风光光送她出嫁!双倍!不,三倍还她!”他凑近我,压低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想想那栋别墅,小颖,它马上就是你的名字了!晓慧是你亲妹妹,她能看着你被银行逼死?她会理解的!你好好跟她说!”

他的话语像藤蔓,死死缠住我濒临断裂的神经。别墅……我的名字……晓慧……银行……催债……几个词在我混乱的脑子里疯狂旋转、碰撞。巨大的恐惧和对“别墅”这个终极象征物的渴望,彻底压倒了理智和对妹妹的愧疚。

我在晓慧租住的狭小公寓里,哭得声嘶力竭,语无伦次。我哀求她,给她描述即将到来的“转机”,给她描绘周磊许诺的那个闪闪发光的“三倍红包”。我看见妹妹眼中的震惊、犹豫,最终变成了心疼和无可奈何。她咬着嘴唇,默默地拿出了几张银行卡,那里面,是她和男友省吃俭用攒下的首付,是对未来的全部指望。当那笔散发着妹妹体温的钱再次汇入周磊指定的账户后,他消失了。

电话关机。信息不回。公司前台客气而冰冷地说周总出差了,归期未定。那个总是秒回的微信头像,彻底暗淡下去,再无一丝生机。我发了疯一样冲去他常住的那家五星级酒店套房,门卡早已失效。前台礼貌地说,周先生一周前就退房了。我冲到我们约会的餐厅、咖啡馆,甚至他偶尔提到的健身房,所有他可能出没的地方,都只剩下空荡的陌生。他像一缕阳光下的水汽,彻底蒸发了。

巨大的恐惧终于变成了冰冷彻骨的绝望。银行催缴函雪片般飞来,措辞一封比一封严厉。老房子的评估价远远不够填补我挖下的深坑。妹妹晓慧红着眼睛找到我,声音都在抖:“姐!那钱……那钱到底什么时候能还?志强他们家已经在催了!婚事要黄了!”

我把自己锁在冰冷的出租屋里,窗帘紧闭,像个幽灵。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藤一样疯狂滋长——抵押!对,抵押那栋别墅!周磊说过那是我的!只要抵押出去,拿到钱!就能还上银行的,还上妹妹的!

一丝绝处逢生的微光,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我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镜子里的女人眼窝深陷,脸色惨白如鬼。我翻出周磊以前给我看过的那份模糊的“意向合同”截图,上面有别墅的详细地址和模糊的房号。凭着记忆,我打了车,像个奔赴刑场的囚徒,冲向那个象征着所有希望和承诺的地方——滨江壹号院。

出租车停在气派森严的小区门口。巨大的黑色雕花铁门紧闭,穿着笔挺制服的保安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外面。我报出周磊的名字和我自己的名字,声音嘶哑。保安在内部通讯器上确认了几句,冰冷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和一丝……怜悯?

“周磊先生?他名下没有这里的房产记录。”

“不可能!他以前带我进去过!18栋!”我失态地尖叫起来,仿佛声音越大,越能证明我的所有权。

保安皱了皱眉,似乎在和通讯器那头再次确认。片刻后,他面无表情地说:“18栋现在的业主姓陈,是一位女士。周磊先生……半年前就把房子卖了。”

卖了?半年前?这几个字像淬了冰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我的天灵盖。半年前?那正是周磊第一次向我哭诉公司危机、诱使我抵押老房子的时候!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我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吐出来。世界在我眼前旋转、倾覆,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刺耳的尖啸。

“卖了?他卖了?卖给谁了?那个陈女士是谁?我要见她!那房子是我的!”我语无伦次,像个泼妇一样试图冲撞那冰冷的铁门。保安警惕地拦着我,眼神已然带上了厌烦。周围的住户投来异样和好奇的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

就在这时,铁门内侧缓缓驶来一辆线条流畅的银色轿车。车窗降下,一张妆容精致、眉眼淡漠的女人的脸露了出来。“怎么回事?”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疏离感。

保安立刻恭敬地弯腰:“陈女士,这位小姐……她说是来找原来18栋的业主周磊的,还坚持说那房子是她的……”

那个被称作陈女士的女人闻言,视线终于落在我身上。她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像在评估一件不值钱的赝品,随即浮现出一种了然和毫不掩饰的讥诮。她微微侧头,对着车内后座轻声说:“宝宝乖,坐好别动,妈妈处理点事。”

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小男孩,从后座车窗处探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好奇地望过来。那张小脸……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微微上挑的嘴角……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我的视网膜上!和周磊,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世界彻底失声、失色。所有的喧嚣,保安的话语,汽车的引擎声,全都退到了遥远的虚空里。只有那张小小的、酷似周磊的男孩的脸,像一个无比清晰又无比恐怖的慢镜头,在我眼前无限放大。

陈女士看着我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剧烈颤抖的身体,嘴角那抹讥诮更深了。她优雅地抬了抬下巴,轻飘飘地,像扔下一张用过的纸巾:“周磊?他是我孩子的父亲。至于房子……”她顿了一下,欣赏着我濒死的绝望,“半年前他急用钱,卖给我了,手续齐全。”她最后瞥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堆垃圾。“麻烦让让,你挡着我的车道了。”

车窗无声升起,隔绝了她精致的侧脸和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银色的轿车像一条冰冷的鱼,悄无声息地滑过保安恭敬拉开的铁门,驶入那片我永远无法企及、却曾以为唾手可得的奢华领地。

我站在原地,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娃娃。滨江的风很大,带着江水的湿冷腥气,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颊和脖颈。保安鄙夷的目光,路人好奇的窥探,都感觉不到了。

那个小男孩的脸,那张酷似周磊的脸,像一把钝刀,在我脑子里反复凌迟。父亲?半年前卖房?周磊的孩子?两年……整整两年!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沉浸在他用谎言和糖衣包装的巨大骗局里,像一个祭品,主动献祭了自己所有的一切——父母的房产,妹妹的嫁妆,未来的信用,以及作为一个人的全部尊严和价值。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像个关节生锈的木偶。高跟鞋踩在冰冷坚硬的路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滨江的繁华景象在眼前扭曲变形,那些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我渺小、扭曲的身影,像一座座巨大的、无声嘲笑的墓碑。

我没有回家。那个冰冷的出租屋不再是避难所。我像一具被无形绳索牵引着的行尸走肉,穿行过喧嚣繁华的商业街,路过灯火辉煌的奢侈品店橱窗——那些曾让我心跳加速的昂贵包包和珠宝,此刻只散发着冰冷的、令人作呕的金属光泽。

最终,我停在了那个地方。城市中心,庄严肃穆,悬挂着金色国徽的巨大建筑。门口台阶冰冷坚硬,一级一级向上延伸,仿佛通往某种冰冷的裁决。

我抬起头,看着那庄严的徽章和深蓝色的警徽。巨大的玻璃门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出我的狼狈不堪:散乱的头发,哭肿的双眼,毫无血色的脸,以及身上那件因为连日奔波而皱巴巴、早已失去原有光泽的昂贵套装——这曾是周磊为我打造的华丽包装,此刻却成了讽刺我愚蠢最尖锐的证据。

门内透出白色的、严肃的光芒。

我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杂着尾气和尘埃的味道,呛进肺里,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刺痛。胸腔里那颗心,已经感觉不到跳动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麻木和焚烧过后的灰烬。身体里最后残存的气力,支撑着我抬起仿佛灌了铅的腿,迈上第一级台阶。

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

一步。又一步。

周围的行人好奇地瞥向我这个在庄严之地门口踟蹰的、形迹可疑的女人。

我不管。

我推开那扇沉重的、象征着冰冷规则和法律的大门。一股强烈的消毒水混合着纸张和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我。明亮的灯光下,穿着制服的人影在忙碌穿梭。

巨大的前台横亘在眼前。玻璃台面光可鉴人,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卑微如尘、破碎不堪的模样。

后面坐着一位年轻的警察,正低头整理文件。他察觉到有人,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血肉的灼痛,挣扎着要从这滚烫的禁锢里挤出来。我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不成调的气音。前台玻璃面冰冷地倒映着我扭曲的脸——眼眶深陷,嘴唇干裂苍白,脸颊上残留着风干的泪痕和屈辱的污迹。

年轻警察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但很快被职业性的平静覆盖。他耐心地等待着,手指停在键盘上。

“我……” 那滚烫终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破,声音却是异常的嘶哑、微弱,像砂纸摩擦着朽木,“……我要报案。” 短短四个字,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我赶紧用手撑住冰凉光滑的前台边缘。指尖传来的寒意,稍微刺醒了混沌的神经。

警察的目光在我支撑着台面的、明显在颤抖的手上停留了一瞬。“报什么案?” 他的声音平稳,没有波澜。

“……诈骗。” 吐出这两个字的同时,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头,我慌忙侧过头干呕了两声,胃里空荡荡的,只有灼烧般的酸水。耻辱感瞬间淹没了我,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光滑的地砖缝隙里。我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那件曾经代表着我“新生活”的昂贵套装袖口,此刻沾上了狼狈的污渍。

警察微微蹙眉,从旁边拿出一份空白的报案登记表格,推到我面前的玻璃台面上。“别着急,慢慢说。”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笔,放在表格旁边,“姓名?”

我看着那支黑色的、廉价的塑料笔,和那份印着冰冷铅字的表格。它们像冰冷的刑具,即将把我过去两年精心构筑的、如今碎成一地狼藉的幻梦,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田颖。” 我的声音依旧嘶哑,却比刚才稍微连贯了一些。那滚烫的阻塞感还在,但一种麻木的平静开始蔓延,替代了最初的狂乱和窒息。报出自己名字的瞬间,就像第一次剥开自己溃烂的伤口展示给陌生人看。

警察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着。“年龄?职业?”

“三十一岁。企业管理。” 我机械地回答着。企业管理……这四个字此刻听起来像个拙劣的笑话。一个连自己人生都管理得一塌糊涂的人。

“被诈骗的经过?” 警察抬起头,目光带着审视。那目光,和他身后墙上巨大的、冰冷的警徽一样,透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现实感,将我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彻底碾碎。

喉咙里的滚烫感再次汹涌起来,灼烧着声带。我深吸了一口气,那消毒水和纸张油墨的味道混合着,冰冷地灌入肺腑。窗外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门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将警局内部照得一片惨白。那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该开始了。将我愚蠢的两年,将那个完美标本周磊精心编织的幻梦,将父母屋檐下的安稳和老房子的烟火气,将妹妹晓慧含着泪却依然递给我的银行卡……将这一切,连同我彻底崩塌的世界,用最苍白、最无力、最耻辱的语言,一字一句,刻进眼前这张堆满了表格的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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