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正月初三日，抚宁县两灰口，约千人许的队伍从苍茫的燕山南麓走出。
自古以来，燕山都是中原王朝北方的屏障，其雨裂冲沟众多，形同一个个通往大山深处的入口渠道，这些孔道也多以“口”来命名，如张家口、喜峰口、龙虎口（古北口）、桃林口等等。
两灰口只是无数的孔道之一，由于狭窄逼仄，只够一辆半的马车通过，因此也不是军事要冲。
潘野坐在马车上，浑身酸痛异常，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左眼已经肿的只剩下了一条缝。
虽然他杀了那个体型壮硕的蒙古人，但自己也丢了半条命，马车每颠一下，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先是散了架，随后又七零八碎的装在一起。
在一阵剧烈的颠簸过后，潘野龇牙咧嘴地半靠在了身旁的山文甲上，身上有了倚靠，潘野这才舒服了些。
这身甲胄整身都是以近千片山形甲片以错扎法叠压而成，既厚实又好看，这甲当然不是他的，而是刘兴祚的，除了甲胄以外，还有一些代表刘兴祚东江镇右协副总兵的旗牌等物。
在这辆马车的后面，还有十多辆大车，其中三辆的大车如果寻常百姓看了估计得吓个半死，上面全都是圆滚滚的脑袋，脑袋皮肤已经泛了青紫，一些半睁着眼，一些大张着嘴，随着大车的颠簸不断滚动相撞。
自从被孙承宗派出来，刘兴祚这八百人收获颇丰，在建昌营附近围猎了一支真鞑的哨骑斩获十一级，而后又在刘兴祚的带领下伪装诈袭了一伙蒙古人，斩了五百九十二级，自身的伤亡不过八人。
这六百颗脑袋可是实实在在的功劳，没有一颗虚冒这要是报功上去，刘兴祚估计自己应该足够升到总兵了，因此他在入山呆了两天以后，决定赶快去永平府城卢龙核功。
刘五骑着马从后阵走了过来，走到中阵时瞥见了潘野，放缓了马速并行，笑嘻嘻地对着潘野道：“好家奴，把甲看好，不然把你腿打断。”
潘野刚想白他一眼，但使错了劲，一只手捂着肿了的眼睛“哎哟哎哟”直叫唤。
刘五看得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
“你狗日的再笑，老子到时候非要让你尝尝这滋味不可！”
刘五又笑了两声，才堪堪憋住对着他道：“你也是实诚，哪有那么冲的道理。”
潘野冷哼了一声：“谁叫咱手底下没人，想弄点功劳，没想到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九月底时，袁崇焕点名要看刘兴祚手底下那二百野人女真，于是刘兴祚便带着人从皮岛出发一路到了宁远，如今潘野也是东江镇右协（即西协，明代以右为西）把总，不过这一次由于船舱有限，他自己手底下人没跟来。
“扯淡，老爷信得过的人就那么几个，这次捞到这么大功劳，能不分给你？”
刘五似乎心情大好，对着潘野继续调侃。
“那都是老爷赏的，俺自己也得争气不是？”
刘五看了看他，点了点头：“当初老爷就说你这个人十分上进，早先我还没咋觉得，经历了这一遭，俺刘老五算是服啦。老爷没看错人。”
说完刘老五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潘野，十分关切地问道：“咋样，还疼不？”
“你问的这都是废话，能他娘的不疼么，你要是没事儿就别跟这儿没屁格嘞嗓子，赶紧去大人那。”
“得，你特娘的，老子问问你还问出了错来了，哎！我跟你说话呢，你特娘的看那山干啥？”
潘野又看了一阵，才对着刘五道：“我刚才好像看见了人影在山上蹿。”
刘五顺着潘野的目光向左边的山上看去，目之所及是一片灰褐色的山石和零星的树木，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他回过头来对着潘野道：“你怕不是被那蒙古子打坏了脑子，咋还神神叨叨的？”
听到刘五这么说，潘野也有些不自信，他曲起食指轻轻戳了戳肿了的眼睛，又往两侧的山上看了看点头道：“应当是看错了。”
“我看呐，等到了卢龙，你小子还是养好了再出来，省得整天一惊一乍的。”
刘五晃着脑袋走了，但多年的市井厮杀生涯以及他情报司的警觉，让他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山上瞟，但确实也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就这么又走了一刻钟的时间，两灰口孔道的出口已经隐隐可见，正在半里许的地方幽幽泛着光。
越临近出口，风就越大，前军已经出了两灰口，过不了多久他们中军也要抵达。
潘野调转了屁股，背过了身。
忽而几声禽叫从后面的山头传了出来，潘野听到以后顿时毛骨悚然。
这声音他十分熟悉，是女真人。
在夜晚、山林或者伏击时，女真人都会用约定好的禽言兽语做简单的消息传递，就在潘野抬眼寻找声音传出来的方位时，七八个巨石打着滚从山上飞落，与山石相撞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石子飞溅。
第一块从山顶滚落的巨石正好砸中了队尾的一匹战马，那战马连嘶都没嘶一声，连带着马上的骑士顿时就被撞成了一滩肉泥，一路翻滚又碾死好个战马和人以后才停在了小路中间停下。
附近的战马纷纷躲避，然而人仰马嘶之中，越来越多的石头滚落，后队顿时死伤无数，惨叫声响彻山谷。
与此同时，已经出了山口的前队似乎也遭到了攻击，喊杀声、惨叫声以及三眼铳的爆响连成一片，声音传回山谷打在两侧的岩壁上又打回来，在耳畔嗡嗡炸响。
山顶上的建奴似乎只是为了断他们的后路，潘野所在的中军暂时并没有遭到袭击，手疾眼快的潘野在第一时间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和车夫一起用楔子将驮马的缰绳钉在了石头的缝隙当中，双双躲到了车底下。
潘野听到似乎有人在大喊，叫中军和后队速去增援。
潘野的视线随即被接连不断的马蹄所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