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凝玉怔住,万没料到他会说这一句,一时沉默住了。
如果不是这辈子,她永远不会想象得到谢凌暗中倾慕的人会是自己,前世的他将自己藏得很深很深。
上辈子里的记忆里,他就像宫廷九重深处一团熹微的火光。
他为她丈夫的社稷操劳,殚精竭虑,操持着万里江山。连她的小公主也格外亲近这位沉默的谢大人。他曾在帝王的宫殿里,耐心陪伴过她的稚子一段时光,那时的温和与后来在朝堂上的冷峻判若两人。
如今回想,那积日累岁的点点滴滴,让她鼻头泛起一阵酸楚的涟漪。
谢凌微抬睫,低下眸光晦暗,像是暗河,他似在试探她,“慕容晟乃正统继位的皇帝。登基后首要之事便是整顿朝纲,拿万家开刀。万贵妃亦遭清算,不久便不明不白地殒命深宫。万家子弟四散潜逃,暗中积蓄实力,如今举族怀着复仇烈焰,正倾力扶持慕容深谋反。
“慕容深如今是逆贼,一旦他兵败,便会被打入大狱难逃一死。”
他指节轻叩茶盏,“怎么,表妹的脸色看起来,好像不太希望他死?”
阮凝玉知道,她被谢凌看出了一丝恻隐之心,故此她再掩藏,也没有了意义。于是她干脆坦坦荡荡地摆在脸上,并未狡辩。
谢凌倒是希望她狡辩,总比把对慕容深的担忧明摆在脸上好看得多!
谢凌攥紧指节,强忍着将手中茶盏砸在她额上的冲动。
他冷笑一声,将剩余的茶汤一饮而尽,才勉强觉得腹中之火浇灭了些。
眼见她依然远远地站在这个庭院的月门处,如同鹌鹑,对他避如蛇蝎,谢凌适才那口刚咽下去的气险些又噌地上来。
谢凌只觉得昨夜那碗参汤算是白喝了。一见到她,便压不住心头那股无名火。阮凝玉总有本事三言两语就惹得他动气。
谢凌嘲讽冷笑,“离我那么远干什么?我都要回去成婚了,难不成还怕我吃了你?”
阮凝玉更是僵硬了身体。
谢凌还真的能做到。
男人紧盯着她,“过来。”
阮凝玉不肯动。
谢凌:“过来喝茶,我没想对你干什么,若真对你存别的心思,我便不会忍这一个多月。”
看着他那清冷厌淡的侧脸,阮凝玉肩膀一松。
这话说得也是。
何况男人总有一样的劣根性,那便是对于已经拥有过的女人,兴趣会减大半。
谢凌这次轻了语气:“过来。”
终于找到了点儿过去在庭兰居所熟悉的感觉,阮凝玉没那么抵抗了,只好磨磨蹭蹭地来到了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谢凌执起茶壶斟了两盏茶,雾气袅袅升起,须臾,一杯便被他推至了她的面前。
太烫,阮凝玉没有着急喝。
已经一个多月不曾好好说过话了,周围又萦绕着谢凌那气味,令她很不适应。
但谢凌适才说杀了慕容深,她真的信他干得出来。
他年纪轻轻便已是江南总兵,从这几次与叛军交锋来看,此人不仅文采斐然,武略兵法更是出众。
可她当真能眼睁睁看着慕容深赴死么?即便他从此与她再无瓜葛,阮凝玉仍觉自己……终究难以坦然接受。
照眼下形势,慕容深势单力孤,何况对上的还是手握重兵的谢凌。只怕不出一年,便要陷入重围,遭官军剿灭。若真到了那时候……慕容深怕是比前世还要的凄惨,又是孤家寡人。
阮凝玉无从知晓。
慕容深仅仅在信中言明了身份,与她相认,除此之外,未置一词。她甚至看不透,此刻的他究竟在谋划着什么。她只知道,倘若对方当真是前世的慕容深,以他那份对至尊权位刻入骨髓的执念,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踏上谋反的不归路。
阮凝玉轻抿朱唇:“那依表哥之见,何人堪当帝位?慕容晟确无君王之才,虽有小智却无大谋。以慕容深的才智,大明落在他手中,总比由慕容晟治理要来得好些。”
她声音渐低,似陷入回忆:“慕容深重生归来……我与他夫妻十余载,深知他心系苍生。只是前世专断好战,见惯了民生疾苦。若此生能再登帝位,定会比前世做得更好,绝不会重蹈覆辙……”
她在想,为何不能给慕容深一个重来的机会呢。
至少慕容深比慕容晟强很多。
谢凌眼底却浮起一丝寒冰般的笑意:“他若当真心怀天下,便该以谋略智取江山,而非挑起战火,让无数无辜百姓去填他那欲望的无底深渊。”
阮凝玉本来言之有理,被他这么一呛,顿时闭上了嘴巴。
谢玄机说的不无道理,她竟……反驳不了。
阮凝玉同他说着说着,不由分神,目光竟落在了他的左肩上。
也不知道他肩上的剑伤怎么样了,她记得别人说,那道剑伤深可见骨。
谢凌并未察觉她的注视。每当论及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他总会不自觉地敛起神色,剑眉深锁,指节无意识地轻转着茶盏。
“你且说说,”他声线沉肃,“上辈子你全力拥戴的秦王,在政事上究竟成就过什么?”
阮凝玉闻言,缓缓舒开了微蹙的眉尖。
她忽然明白,谢凌唤她过来,是当真要与她认真论一论这“天下之主”的。
她执起茶壶为他续水,水声潺潺间,慢慢回忆着,对着谢凌娓娓道来。
她暗自思忖:若将慕容深前世走过的棋局尽数告知谢凌,凭他的谋略,或能推演出破局之法。慕容深今生一步踏错,若能借谢凌之手解析前世败因,或许……能为他另辟一条生路。至少能让他全身而退,不必夺嫡称帝,去闲云野鹤……
这一坐,便跟谢凌说了长达一个时辰。
阮凝玉闭眼,回忆着过去:“前世他登临九五,接手的早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江山。大明沉疴积弊,犹如病体遍附脓疮,欲要剜肉补疮,便不得不采用一些激进的手段,于是他大力革新吏治,大兴刑狱,剑指盘根错节的世家门阀。”
“此举无疑触动了百年世家的利益,甚至一些三朝老臣在朝堂上携着臣工威胁他,他当面与他们虚与委蛇,依旧在皇极门御门听政,维持着帝王的威仪。散朝之后,他便砸了皇极殿的香炉,那是慕容深第一次觉察出他这个皇帝当得有多么的失败……”
谢凌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这些,都是他亲口跟你说的?”
阮凝玉对她点了点头。
那时候,慕容深是全然信着她的。他甫登帝位,又娶到了心尖上的人,正是春风得意、壮志将酬。多少个夜晚,他总爱将她拥在怀中,丝毫不顾那些女子不能听政的祖宗规矩。
烛影摇曳间,他说完,便会亲一亲她的眉心。仿佛他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她能替自己分忧,只是他在跟她诉说的这个过程里,看着她近在眼前的美丽眉眼,他心里的忧愁便散了。
谢凌听到她承认,一时不知什么滋味。
再后来,一两年光阴荏苒,慕容深同她说的话,便渐渐少了。
在与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门阀对抗的日日夜夜里,他仿佛彻底变了一个人。无论他推行何种新政,擢拔哪位官员,甚至仅仅是下发一道无关痛痒的诏书,都会遭到以内阁首辅为首的文官集团强烈反对。他的意志被困在重重宫墙之内,寸步难行。
朝堂上一次次的挫败,终于磨掉了他最后一丝耐心。他变得日益暴躁、偏执,行事愈发急进,近乎于一个孤注一掷的暴君。老臣们越是谏言不可为,他便越是要强行推动,仿佛只有通过这种决绝的反抗,才能证明他手中皇权的存在。
“慕容深处处受挫,后来,他便发动了边疆战争,挥师北上,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力排众议,御驾亲征。那一仗,他赢了,用血与火换回了一场胜利。可当他带着伤痕凯旋时,等待他的不是万民称颂,而是户部呈上的、密密麻麻记满了战争耗费的账册。言官们跪满丹墀,声声泣诉,说这场胜利掏空了国库,苦了百姓……”
阮凝玉回忆着过往,只觉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种种过往竟犹如一场幻梦。
等到说完,天色都已然暗了下去。
她回神,才惊觉手里的茶水已经凉透了,杯盏透着玉的冷意。
谢凌也听完了她所说的,一个遥远又真实的故事。
她原以为他听完,会有什么反应。
然谢凌听了之后,却是无动于衷。
阮凝玉不甘心,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谢凌抬眼看她:“我只看见一个庸碌无为的君主,以及他那彻头彻尾失败的一生。”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将阮凝玉的辩驳都浇灭在喉间。
她仍旧不服:“可慕容深前世被誉为史上最聪慧的太子!国师与太傅亲自教导,享尽天下最好的资源,怎会如你说的这般不堪?”
谢凌眉头微蹙,向她看了过来,“若仅凭众望与资源就能造就明君,那历朝历代,又何来那么多亡国之祸?”
阮凝玉又哑巴了。
他……说得也对。
或许,前世的慕容深根本就没有帝王之才?
谢凌抬眼打量了她一阵,阮凝玉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谢凌目光淡淡扫过她,余光又如淬雪的刀锋,“一个真正睿智的君主,该懂得何时隐忍,何时权衡。而他不过是个被宠坏的皇子,空有满腔热血,却无半分谋略。”
“对于一个合格的、能够制衡臣工的君主,他还差得太多。”
阮凝玉抿紧唇。
难不成,谢凌说的都是真的?或许吧……若她当真能看得透的话,她前世又怎么会是那样的结局?或许,谢凌说的是对的。
谢凌看向远处泼了墨般的天色,最后又留下一句:“更何况,一个连身边人都护不住的君主,再聪明,又有什么用?“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扎进了阮凝玉记忆最深处的痛处。
她愕然地抬起头,看向他。
谢凌:“看来,你前世未必光鲜圆满,结局未得善终,我说得对么?”
阮凝玉下意识警惕地攥着拳,没想到还是被他给看出来了。
也是,前世若有那么幸福的话,她不应该会离开京城才对,应该会继续抱紧慕容深这棵摇钱树才是。
谢凌心里存着怒火,看着她窝囊的样子,便没忍住嘲讽她:“所以这就是你至今念念不忘的男人,阮凝玉,你眼光真是好。”
“慕容晟虽无德无才,却终究是名正言顺的天下共主,又岂是慕容深能够僭越的。”
眼见阮凝玉在他面前低下头,捏紧着手指,似在酝酿着什么。谢凌的脸顿时沉了下去,好歹与她世间最亲密了,她这点小心思,他自然是猜得出来的。
“阮凝玉,若你不想被我掐死的话,便收起了你那些为你那窝囊蠢笨的前夫求情的话。”他不想听这些。
否则,他也真的会杀了她。
他向来信奉得不到便毁灭的原则。
眼见谢凌面上阴云密布,阮山雨欲来,凝玉就知道,他离暴怒只差临门一脚,眼前的谢凌,并不是她所能招惹的。
他如此执着,像是在逼着她妥协不要插手慕容深的事,他想要她表露态度,更不想她陷入夺嫡之争中。
阮凝玉叹气,“我知道了。”
“旁人的命运,终究要由旁人自己去走。我不会再掺和其中……这样,你可放心了?”
其实她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阮凝玉觉得,她与谢凌之间,虽情缘已尽,渐行渐远,却也无需走到形同陌路、彼此决裂的地步。能像此刻这般,安然对坐,平心商议,已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如此,便很好。
谢凌眼睫半垂,她不确定他是否满意。
她不愿因为插手慕容深的事情,而得罪谢凌。而她与慕容深又已经成了陌路人,慕容深是龙困浅滩,或再登九重,都再与她阮凝玉,毫不相干了,谢凌说的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