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只剩下章小娴和王晓军。刚才人声鼎沸的空间，此刻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王晓军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他低头看着她冻得有些发红的赤脚，眉头紧紧皱起。
“鞋呢？”他的声音依旧带着点沙哑的质感，却没了平日的木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章小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指了指仓库方向。
王晓军二话不说，转身走进仓库，很快拿着那双红底鞋出来。他蹲下身，把鞋放到她脚边。“穿上。地板凉。”
章小娴看着他蹲下的宽厚背影，看着他小心翼翼放鞋的动作，鼻子忽然一酸。她默默地穿上鞋，脚踝的疼痛依旧，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
王晓军站起身，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心疼，有不解，有愤怒，也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你……”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刚才说的……想逃？回学校，是因为……这里让你喘不过气？因为……方大明？还有那些人？”
章小娴点点头，又摇摇头，疲惫地靠在一个衣架上。“不只是他们。也是因为我自己。王晓军，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看着镜子，都快不认识自己了。那个在河边穿着比基尼、被你说‘认识你我倒了八辈子血霉’的章小娴，好像被一层层的‘章老板’‘方太太’‘马总的情人’‘麦哥的心肝宝贝’给裹住了，裹得快透不过气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想回去，扒开那些层，看看里面那个‘章小娴’还在不在。哪怕……她早就不是当初的样子了。”
王晓军沉默了很久。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旁边一件粗呢外套的料子。
“河边……水是浑的。”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章小娴不解地看着他。
“那年山上下雨，水浑了。可你跳进去游得比谁都欢。”王晓军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说，‘无论生活多么复杂多变，我们都要像这条河流一样，勇敢地面对挑战，享受自然赋予的恩赐。’这话，你还记得吗？”
章小娴浑身一震。那是她和阿光在河边说过的话！那个午后的阳光，浑浊的河水，阿光在岸上举着手机的样子……清晰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她没想到，王晓军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记得……”她喃喃道。
“水浑了，你也没嫌弃，照样游。”王晓军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她心上，“现在水更浑了，你倒想爬上岸，逃回学校躲着了？”
章小娴哑口无言。王晓军的话，像一把朴素的铲子，直接刨开了她所有华丽或狼狈的借口，露出了最本质的怯懦。
“我……”她想辩解，却发现自己词穷。
“章小娴，”王晓军上前一步，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和淡淡的烟草气息，“你跟我说，认识你我倒了八辈子血霉。这话，是真的。自从在河边再遇见你，我这日子就没消停过。操心你被人欺负，操心你被人骗，操心你撑不住……连开出租都老想着绕到你这店门口看一眼亮没亮灯。”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可这霉，我认了。”
他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点硌人质感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清晰而炽热的情感。
“你想回学校，我不拦你。喘口气，扒拉扒拉自己，挺好。但你别想着能‘逃’开什么。你章小娴在哪，麻烦就在哪，我王晓军……也跟着操心到哪！”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紧，带着豁出去的决绝，“你问我那条扎染裙子谁做的，像不像有故事？像！像你！看着皱巴巴，颜色也怪，可仔细看，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我王晓军没文化，不懂什么‘优雅’，我就知道，你章小娴，就是这条河！浑的时候，你也能游出花来！你甭想跑！我……我就在岸上看着！你游到哪，我跟到哪！要沉了，我捞你！嫌我烦，我也认了！”
这番表白，毫无文采，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带着王晓军特有的粗粝和直白。没有方大明的哲理，没有马应雄的算计，没有大粒麦的油滑，只有一颗滚烫的、不加修饰的真心，像一块刚从炉膛里掏出来的烙铁，直直地杵到章小娴面前。
章小娴彻底呆住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委屈，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狠狠击中心脏的震撼和……难以言喻的温暖。她看着王晓军涨红的脸，看着他紧张又倔强的眼神，看着他紧握的拳头，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骑着二手摩托、说着要给她做镶钻婚纱的大粒麦……不，比那更纯粹，更厚重。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最终，她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王晓军那件洗得发白的棉夹克袖子，仿佛抓住了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力道之大，指节都泛白了。
王晓军身体一僵，随即反手，用他那双布满薄茧、开出租车磨得粗糙的大手，笨拙却无比坚定地，包裹住了她冰凉的手指。掌心滚烫的温度，瞬间驱散了仓库带来的寒意，一直暖到了她心底。
两人就这样站在空旷下来的店铺中央，周围是散落的咖啡杯、飘荡的气球和闪烁的圣诞彩灯。没有拥抱，没有甜言蜜语，只有紧紧交握的手，和无声流淌的眼泪与暖意。所有的算计、利用、恩情、债务、优雅的包装、不堪的过往……在这一刻，都被这粗糙而真实的温度暂时隔绝在外。
章小娴的手机，在收银台上不合时宜地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国际区号的陌生来电。但她和王晓军，谁也没有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