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中,镇剑楼上。
宁远忽然问道:“崔国师,老大剑仙呢?咱们明日前往中土,难道要跑去乘坐仙家渡船?”
之前听崔瀺说,文庙的最后一场议事,定在了下个月初,如今算算日子,时间已经不多,大概不足一旬光阴。
东宝瓶洲距离中土,足有百万里,天底下的跨洲渡船,能在一旬内抵达如此遥远距离的,几乎没有。
倒悬山都做不到。
崔瀺笑着摇头,随口道:“不清楚,老大剑仙去哪儿,我也管不着,明日暂时先在鸣镝渡乘坐我们大骊的剑舟,后续看情况再说。”
“渡船肯定是来不及的,不过怕什么,真要有赶不及的时候,自会有人前来接我等。”
宁远反应过来,“礼圣?”
老人似乎心情颇为不错,双手搭在栏杆上,笑眯眯道:“要的就是礼圣亲自来接。”
“你我两人,一个是百年来,臭名昭着的儒家叛徒,一个是摆了儒家一道的剑气长城剑修,要是到了那天……”
“我们两个,却是被礼圣亲自邀请,一路护送到文庙,宁远,你想想看,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宁远笑了笑,道出四字。
“扬眉吐气。”
崔瀺爽朗大笑。
年轻人侧身问道:“国师,之前去往中土讲学,文庙那边,是不是有不少人,对我抱有非议?”
崔瀺反问道:“你说呢?”
“刑官大人?”
这还是崔瀺头一回,称呼宁远为刑官。
宁远神色略有恍惚。
刑官这个头衔,好像许久都没听过了,而那个横空出世,少年意气的十四境剑修,也死了好几年时间。
如今回首,感慨万千。
崔瀺说道:“一半一半吧,那些读书人,支持你的,多是岁数不大的,道龄以千论处的,则多是持相反意见。”
“有人会称赞你,表示剑气长城之人,本就该如此作为,以前做不到,是因为城头之上,只有一位十四境,也就是老大剑仙,
可既然有了第二位合道剑修,那么当然不能什么也不做,人族与妖族稳定万年的对峙格局,该变变了。”
“剑开蛮荒,开辟一座小千世界,此为大功德,文庙就应该完整给出相应的功德,而后续之事,要是蛮荒入关,那就由我们浩然天下来接。”
“太平了这么些年,底蕴什么的,咱们差到哪了?为何要怕那群妖族崽子?打就打嘛。”
宁远沉默片刻,由衷说道:“文庙的读书人,也不全是爱吃冷猪头肉的。”
老人点点头,又缓缓道:“当然也有老迂腐跳出来,言语训斥此人,比如针对那位刑官,会说当年压根没必要这么着急,
文庙已经找到了那座崭新天下,最多再守个十年八年,就能有柳暗花明之机。”
“十四境剑修,厉害是厉害,剑斩群妖,得大风流,可到底是个没脑子的,如若不然,按照他们读书人的设想,刑官就不会死。”
“十年之后,老大剑仙就可以让整座剑气长城,让所有晚辈剑修,去往那座大道福缘虚位以待的崭新天下。”
宁远嗯了一声,“然后?”
“所以自始至终,说这话的读书人,就从没想过,十年之后的最后一场大战,剑气长城会死上多少人?”
话到此处,宁远又自顾自摇头,岔开这个话题,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
“崔国师,自古以来,所谓剑修,难道对于人族来说,都是除了神灵之外的最大祸患?”
崔瀺转过头,“为何有此说?”
宁远摘下老烟杆,来了一口,徐徐吐出后,说道:“因为一万年了,好像我脚底下的浩然天下,都没有出现一位真正的剑道之祖。”
“文庙是否在刻意,又或者在暗中做些什么小动作,让这条剑道之路,难以有人仗剑登高?”
“剑修的十四境,本就比寻常练气士难得多,十五境,更不用想,左右阿良厉害吧?对他们来说,合道不是问题,证道十五,恐怕也是天方夜谭。”
宁远深深皱起眉头。
他问道:“浩然天下,可以容纳妖族,鬼物,草木精怪,可以容得下诸子百家,为何独独容不下一位剑道之主?”
“因为天上有一位持剑者了?”
年轻人摇摇头,自我否认。
“不是,与那位前辈无关,我也曾跟她打过几次交道,某些方面,看得出来。”
“持剑者并不介意,人间出现一位能与她匹敌的纯粹剑修。”
“那位存在,心胸宽广,眼底藏的下沙子,也容得下在剑道一途,有人与她并肩而立,持剑者不会如此小气。”
“或许对她来说,还是喜闻乐见的事。”
崔瀺微笑道:“终于问到关键了。”
老人脚步微动,来到近前,单手搭在年轻人肩膀处,仰头看天,叹了口气,缓缓道:“不得不说,除了练剑读书,你与当年的我,很像。”
“我也曾对许多人提及过,问过。”
“比如既然剑修的合道人和,这种路数,不被天地压制,如此证道十五,更加不会有道化天下一说……”
“那么儒家为何不花费数千年,亦或是万载光阴,栽培出一名十五境剑修出来?”
“三教祖师,无法解决旧天庭遗患,是因为道化天下的缘故,那么换成一名得大自由的十五境纯粹剑修呢?”
“能不能做到剑开天庭,清扫神灵?”
“能不能做到打穿蛮荒,镇压妖族?”
崔瀺自问自答,笑着点头,“在我的百余年修道生涯中,推衍过无数次,得出来的结果,是一定的。”
宁远问道:“所以国师大人,找到答案了吗?”
读书人说道:“因为三教亦有私心。”
“具体是?”宁远问。
崔瀺淡然道:“下到学塾先生,上至三教祖师,皆是如此。”
如此大不韪言语,导致宁远这个胆大包天的,也被说得心惊肉跳,咂嘴道:“这话会不会太过于……那啥了点?”
岂料崔瀺果断摇头,嗤笑道:“不然呢?除了我说的这个,还有别的解释?”
“三教教化天下,距今已有万载岁月,所以这样一看,儒释道的理念,就一定是对的了?”
老人问道:“那么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比如为何在我们浩然天下,兵家可以被容纳其中?”
“当年登天过后,那场波及整个人间的内乱,难道不是兵家发起的?”
“那怎么瓜分天下的时候,罪孽尤其大的兵家修士,却能散落数座人间?继续休养生息?”
宁远犹豫了一下,低声提醒道:“其实剑修也没好到哪里去,当然,是部分剑修。”
崔瀺斜眼看他,冷笑道:“你都说是部分剑修了,你的家乡剑气长城,当年追随陈清都的上古剑仙,他们做了什么?”
宁远默然。
读书人摇摇头,“可笑的是,罪魁祸首的兵家初祖,那些追随过他的麾下修士,能不被约束,各自去往人间,开枝散叶。”
“而剑气长城那拨剑修,却被分去了蛮荒最为贫瘠之地,替我们抵御妖族。”
说到这,崔瀺看向年轻人,问道:“宁远,你曾担任过刑官,位高权重,当初有无查过,万年之前,那批跟随老大剑仙的上古剑修,如今可还有人健在?”
闻听此处。
宁远瞬间就有些伤感,眉眼之间,哀愁极多,轻声开口,缓缓道:“没了,除了老大剑仙,都死了。”
当然,老大剑仙其实也早就死了,一头阴神,一介鬼物,生不生,死不死,就这么枯坐了一万年的剑气长城。
可能在浩然天下这边,绝大多数老人,只会依稀记得当年的那场问剑托月山,那句流传已久的话。
惆怅人间万事违,三人同去一人归。
却只有很少人,或者压根就无人记得,当年跟随三位老剑修,毅然决然赶赴蛮荒以北的上古剑仙,那些玉璞仙人,中五境,下五境的剑修,也有很多啊。
但他们也都死了啊。
这些人,宛若浮萍,宛若青天之下,某个枯井里,不为人知,年复一年坐井观天的蝼蚁爬虫。
死得悄无声息,除了剑气长城的秘录档案,其他人间,压根就不会记载。
其实就连宁远,时隔数年,也记不太清那些档案上的一个个名字了。
或许每个人的真正死去,不是所谓的魂飞魄散,而是被后人遗忘,到了那时,就是彻彻底底的……
泯灭于光阴,消散作尘埃。
一袭青衫的年轻人,想到此处,不自禁的开始痛饮酒水,猛嘬旱烟。
崔瀺破天荒没有开口,没有打扰,老人就只是静立一旁,耐心等待。
许久,宁远将养剑葫搁在地面。
读书人方才继续言语,没有再提剑气长城,而是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缓缓道:“我们的天地,浩然神灵余孽,青冥化外天魔,莲花地狱恶鬼,蛮荒暴戾妖族……”
“包括远古旧天庭遗址,想要全数解决,很难,但其实也很简单,比如将来某一天,能出现一位十五境的纯粹剑修。”
“不被天地大道压制,不会道化人间,身心剑气皆自由,那么三教祖师都做不成的事,他可以。”
宁远嗯了一声,“但是注定不会有,十四境剑修,还有希望出现多名,可在三教祖师合道的几座天下,十五境的路,早就断了。”
崔瀺不置可否,双手负后,语不惊人死不休,淡然道:“所以就要有人去死,为大义而死,这个人,不能是某个远古十四,只能是十五境。”
“所以就要三教祖师的其中一人,率先赴死。”
宁远心领神会。
“散道?”
岂料国师大人摇摇头。
“什么散道,太轻了点。”
“是要他们去死。”
“真真正正的死去,散尽一切境界修为,将吞食万余载,所有的精纯灵气,全数归还天地。”
“散道散道,最多只是让此刻飞升境圆满的老东西,能破开瓶颈,跻身十四而已,够吗?”
老人自问自答,“不够。”
他漠然道:“必须要死,”
宁远心神微动,侧身看向这位文圣首徒,轻声问道:“国师大人,所以此次带我去往中土神洲,其实就是在为我剑气长城做事?”
崔瀺微笑点头,“想要为我们的浩然天下,让诸子百家之中,再多出一家,要不我们给他取个名字怎么样?”
宁远神色古怪。
然后读书人就说道:“就叫剑宗好了。”
崔瀺继续言语,“今早栾巨子已经离开京城,带着数十位深谙机关之术的墨家修士,去往龙泉郡。”
“那座龙首山,开辟山水格局,打造亭台楼阁什么的,预计会在我们返回宝瓶洲之际,全数完成。”
“而我崔瀺,此去中土,除了要给你谋求一个镇妖关主的位子,还要让一位读书多年的老夫子,亲自帮忙,敲定剑宗头衔。”
宁远咂巴了几下嘴。
“老夫子?”
崔瀺颔首笑道:“就是至圣先师。”
话音刚落,宁远立即收起旱烟杆,青衫正襟,朝着身旁这位老人,有模有样的作揖行礼。
“多谢崔先生。”
远游这么些年,宁远一向鼻孔朝天,很少会称呼他人为“先生”,可只要说了,那么就一定是发自肺腑。
崔瀺于他,真有大恩。
看似第二次的北游路上,到处都是绣虎的算计,可说到底,没有那些种种“意外”,他也走不到此处。
崔瀺面色平静,坦然受之。
如果说一座镇剑楼,是对身为剑修的宁远,极大的认可,那么去管至圣先师要那宗字头衔,就是天大的人情了。
如今浩然无剑宗。
可往后就会有了。
并且从始至终,宁远都没有在崔瀺这边,提及过“剑宗”二字,可他就是能料到,并且可能在更早之前,就着手谋划了起来。
这位文圣首徒,想要从大骊开始,扶持起一座名正言顺的“剑宗”,根据此前描述,崔瀺还想让浩然天下的诸子百家,再多出一家。
文庙的读书人,万年之前,不愿给剑气长城一座休养生息的大洲,那么没关系,此事就交由我崔瀺来做。
让我这个背负骂名,臭名昭着的绣虎,一砖一瓦,在东宝瓶洲,修建起一座剑道圣地。
代替儒家,代替人族,偿还抵御蛮荒万年的所有债务。
崔瀺突然转过头,看向西边,浑浊的老眼下,好似望见了那座距离遥远的中土神洲,喃喃自语,说了一句话。
“我们的天地,不能独尊儒术。”
饶是宁远,也不由得暗自抹了把汗,内心腹诽,国师大人,你想归想,说出来作甚?
要是给至圣先师听见了怎么办?
并且这话儿,还真不应该是一名读书人来说。
崔瀺对此不以为意。
他继而瞥了眼楼下,镇剑楼外的台阶那边,此刻正静静坐着一个长裙姑娘,似乎是在等待宁远。
老人摆了摆衣袖,笑道:“好了,就说这么多,明日准备妥当,你我在鸣镝渡聚首,去往中土的路上,有些事,我再与你慢慢细说。”
“不耽误你们小两口花前月下,走了走了。”
言语之后。
就这么转身下楼。
宁远忽然想起一事,是个在心底埋藏已久的问题,遂语速加快,问道:“崔先生学问通天,不比周密来得差,可为什么非要寻一位剑客?”
“没了我,先生就做不成那些事了?”
崔瀺没有回头,步伐沉稳,撂下一句话。
“大道同行。”